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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25 / 229
古典小說類 / 吳研人 / 本書目錄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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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繼之卻等到下午才回來,已經換上便衣了。我問道:「方伯那裡有甚麼事呢?」繼之道:「說也奇怪,我正要求他寫捐,不料他今天請我,也是叫我寫捐,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們今天可謂交易而退了。」說到這裡,跟去的底下人送進帖袋來,繼之在裡面抽出一本捐冊來,交給我看。我翻開看時,那知啟也夾在裡面,藩台已經寫上了二十五兩,這五字卻象是塗改過的。我道:「怎麼寫這幾個字,也錯了一個?」繼之道:「不是錯的,先是寫了二十四兩,後來檢出一張二十五兩的票子來,說是就把這個給了他罷,所以又把那『四』字改做『五』字。」我道:「藩台也只送得這點,怪不得大哥送一百兩,說不能寫在知啟上了,寫了上去,豈不是要壓倒藩台了麼?」繼之道:「不是這等說,這也沒有甚麼壓倒不壓倒,看各人的交情罷了。其實我同陳仲眉並沒有大不了的交情,不過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寫了上去,叫別人見了,以為我舉動闊綽,這風聲傳了出去,那一班打抽豐的來個不了,豈不受累麼?說也好笑,去年我忽然接了上海寄來的一包東西,打開看時,卻是兩方青田石的圖書,刻上了我的名號。一張白摺扇面,一面畫的是沒神沒彩的兩筆花卉,一面是寫上幾個怪字,都是寫的我的上款。最奇怪的是稱我做『夫子大人』。還有一封信,那信上說了許多景仰感激的話,信末是寫着『門生張超頓首』六個字。我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從哪裡得着這麼一個門生,連我也不知道,只好不理他。不多幾天,他又來了一封信,仍然是一片思慕感激的話,我也不曾在意。後來又來了一封信,訴說讀書困苦,我才悟到他是要打把勢的,封了八元銀寄給他,順便也寫個信問他為甚這等稱呼。誰知他這回卻連回信也沒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今年同文述農談起,原來述農認得這個人,他的名字是沒有一定的,是一個讀書人當中的無賴,終年在外頭靠打把勢過日子的。前年冬季,上海格致書院的課題是這裡方伯出的,齊了卷寄來之後,方伯交給我看,我將他的捲子取了超等第二。我也忘記了他捲上是個甚麼名字了。自從取了他超等之後,他就改了名字,叫做『張超』。然而我總不明白他,為甚這麼神通廣大,怎樣知道是我看的卷,就自己願列門牆,叫起我老師來?」我道:「這個人也可以算得不要臉的了!」繼之嘆道:「臉是不要的了,然而據我看來,他還算是好的,總算不曾下流到十分。你不知道現在的讀書人,專習下流的不知多少呢!」

說話時我翻開那本捐冊來看,上面粘着一張紅單帖,印了一篇小引,是募捐山西賑款的,便問道:「這是請大哥募捐的,還是怎樣?」繼之道:「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這幾年裡面,新出了一位大善士,叫做甚麼史紹經,竭盡心力的去做好事。這回又寄了二百份冊子來,給這裡藩台,要想派往各州縣募捐。你想這江蘇省裡,連海門廳算在裡面,統共只有八府、三州、六十八州縣,內中還有一半是蘇州那邊藩台管的,哪裡派得了一百冊?只好省裡的同寅也派了開來,只怕還有得多呢。」


  

我道:「這位先生可謂勇于為善的了。」繼之笑了一笑道:「豈但勇于為善,他這番送冊子來,還要學那古之人與人為善呢。其實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我詫異道:「做好事有甚麼不佩服?」繼之道:「說起來,這句話是我的一偏之見。我以為這些善事,不是我們做的。我以為一個人要做善事,先要從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對著父母先要盡了子道,對著弟兄要盡了弟道,對了親戚本族要盡了親誼之道,夫然後對了朋友要盡了友道。果然自問孝養無虧了,所有兄弟、本族、親戚、朋友,那能夠自立,綽然有餘的自不必說,那貧乏不能自立的,我都能夠照應得他妥妥帖帖,無憂凍餒的了,還有餘力,才可以講究去做外面的好事。所以孔子說:『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不信現在辦善事的人,果然能夠照我這等說,由近及遠麼?」我道:「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親戚兩項,就有上千的人,還有不止的,究的總要占了一半,還有朋友呢,怎樣能都照應得來?」繼之道:「就是這個話。我舍間在家鄉雖不怎麼,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戶的了。先君在生時,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家店舖,把那窮本家都延請了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冀可以免了饑寒。還有親戚呢,還是照應不了許多呀,何況朋友呢。試問現在的大善士,可曾想到這一着?」

我道:「碰了荒年,也少不了這班人。不然,閙出那鋌而走險的,更是不得了了。」繼之道:「這個自然。我這話並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過做善事要從根本上做起罷了。現在那一班大善士,我雖然不敢說沒有從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釣譽的,只怕也不少。」我道:「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從行善上沽個名譽也罷了。」繼之道:「本來也罷了,但還不止這個呢。他們起先投身入善會,做善事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光蛋;不多幾年,就有好幾個甲第連雲起來了。難道真是天富善人麼?這不是我說刻薄話,我可有點不敢相信的了。」我指着冊子道:「他這上面,不是刻着『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麼?」繼之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見識。大凡世上肯拿出錢來做善事的,哪裡有一個是認真存了仁人惻隱之心,行他那民胞物與的志向!不過都是在那裡邀福,以為我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萬事如意的。有了這個想頭,他才肯拿出錢來做好事呢。不然,一個銅錢一點血,他哪裡肯拿出來。世人心上都有了這一層迷信,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這迷信的法子去堅他的信,於是乎就弄出這八個字來。我恐怕那雷沒有閒工夫去處處監督着他呢。」我道:「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報上,年年還有徵信錄,未必可以作弊。」繼之道:「別的我不知,有人告訴我一句話,卻很在理上。他說,他們一年之中,吃沒那無名氏的錢不少呢。譬如這一本冊子,倘是寫滿了,可以有二三百戶,內中總有許多不願出名的,隨手就寫個『無名氏』。那捐的數目,也沒有甚麼大上落,總不過是一兩元,或者三四元,內中總有同是無名氏,同是那個數目的。倘使有了這麼二三十個無名氏同數目的,他只報出六七個或者十個八個來。就捐錢的人,只要看見有了個無名氏,就以為是自己了,那個肯為了幾元錢,去追究他呢。這個話我雖然不知道是真的,是偽的,然而沒有一點影子,只怕也造不出這個謡言來。還有一層:人家送去做冬賑的棉衣棉褲,只要是那善士的親戚朋友所用的轎班、車伕、老媽子,那一個身上沒有一套,還有一個人占兩三套的。雖然這些也是窮人,然而比較起被災的地方那些災黎,是那一處輕,那一處重呢?這裡多分了一套,那裡就少了一套,況且北邊地方,又比南邊來得冷,認真是一位大善士,是拿人家的賑物來送人情的麼?單是這一層,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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