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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堤吹葉應同伴,還鼓長鞭三四聲:
「牛牛食草莫相觸,官家截爾頭上角!」
這首民歌體的政治諷刺詩,是用一個牧童的口吻寫的。
因為村子四周禾黍稠密,怕牛吃了莊稼,所以把它遠遠地放入陂中。沿河的陂岸,泉甘草美,真是個放牧的好地方;放到這兒來的牛可多着哩!牛自由自在的吃草,喝水,牧童又何嘗不想到山坡上和別的放牛娃去玩一會兒;可是討厭的鳥兒,在天空盤旋。它們餓了,老是要飛到牛背上去啄蟣虱。怎能丟下不管呢?牛性是好斗的,特別是牧童放的這頭小白牛更淘氣,它時而低頭吃草,時而舉頭長鳴。這鳴聲該不會是尋找觸角的對象的信號吧?真叫人擔心,一刻也不能離開它。此時,牧童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人卷着蘆葉在吹口哨。他知道是他的同伴放著牛在堤的那一邊,於是他也學着樣兒,卷着葉子吹起來,互相應和;一面監視着這正在吃草的牛,抖動幾下手裡的長鞭,並且向牛說了下面兩句警告的話。這話裡是有個典故的。
原來,北魏時,拓跋輝出任萬州刺史,從信都到湯陰的路上,因為需要潤滑車輪的角脂,派人到處生截牛角,嚇得老百姓不敢把牛放出來。這一橫暴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牧童們誰都知道。「官家截爾頭上角」,是這牧童揮鞭時隨口說出來的。這話對無知的牛來說,當然無異「彈琴」,可是在牧童卻認為是有效的恐嚇。為什麼會如此呢?這是值得深長思之的。
唐朝自安史亂後,藩鎮割據,內戰不停。官府藉口軍需而搶奪、宰殺民間耕牛,是極常見的事。和張籍同時的詩人元稹在《樂府古題。田家詞》裡就有所反映:「六十年來兵簇簇,月月食糧車轆轆。一日官軍收海服,驅車駕車食牛肉。」連肉都被吃光,那頭上兩隻角截下熬角脂,自然不在話下!這就是當時的客觀現實。對於這種現實,張籍這詩裡並未作任何描寫,只是結尾時借放牛娃的口,輕輕地點了一下,筆意在若有若無之間,而人民對官府畏懼和對抗的心情,也就可以想見了。
全詩十句,是一幅絶妙的牧牛圖。前八句生動曲折地描繪了牧場的環境背景、牧童的心理活動和牛的動態,情趣盎然。然而詩的主題並不在此;直到最後兩句,我們才能看出詩人用意之所在。從前面八句轉入最後兩句,如信手拈來,用筆十分自然;寓尖鋭諷刺于輕鬆調侃之中,用意又是多麼的明快而深刻!
詩歌語言樸直清新,明白如話,表現出一種「由工入微,不犯痕跡」的精湛功夫。
(馬茂元)
湘江曲
湘江曲
張籍
湘水無潮秋水闊,湘中月落行人發。
送人發,送人歸,白蘋茫茫鷓鴣飛。
張籍的樂府詩,白居易曾有過「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的評價。他宦遊湖南時寫的《湘江曲》,更是語淺情深、看似平常然而奇崛的一首。
這首詩,寓新語于古風,寫來淺白輕靈而富於情韻。詩的首句先點染秋日湘江的景色。秋日湘江,無風無浪,放眼望去,更顯得江面開闊。七個字中出現兩個「水」字,這是詩詞中常見的「同字」手法。前一個「湘水」,點明送行的地點,後一個「秋水」,點明時令正是使離人多感的秋天,筆意輕捷而饒變化。聯繫全詩送別的情境來理解,秋江的無潮正反襯出詩人心潮難平;秋江的開闊正反照出詩人心情的愁苦鬱結。次句「湘中月落行人發」,具體交代送行的時間,是玉兔已沉、晨光熹微的黎明時分。第一句着重寫空間,第二句着重寫時間,而且,次句開始的「湘中」和首句開始的「湘水」,「湘」字重複,不僅加濃了地方色彩的渲染,也加強了音韻的迴環往複之美。流利自然,是樂府詩的特色之一,而在句式上用了長短句,是獲得流利自然的藝術效果的一個重要因素。這首詩的後半首就是這樣。「送人發,送人歸」,以「頂針」格的修辭手法緊承第二句,前後連用三個「人」字,兩個「送」字,兩個「發」字,加強了詩的珠走泉流迴旋復沓的旋律,再加上「發」與「歸」的漸行漸遠的進層描寫,就對送別的意緒作了反覆其言的充分渲染。如果說,前面兩個七字句彈奏的還是平和舒緩的曲調,那麼,「送人發,送人歸」,則為變奏之聲,急管繁弦,就「淒淒不似向前聲」了。最後一句是寫斯人已去的情景。「白蘋茫茫」是江上所見,回應開篇對秋江的描寫,詩人佇立江邊遙望征帆遠去的情態,見於言外:「鷓鴣飛」是寫江邊所聞,和茫茫的白蘋動靜互映,那鷓鴣的「行不得也,哥哥」的啼鳴,彷彿更深微地傳達了詩人內心的離愁和悵惘。這種以景結情的落句,更給人以無窮的回味。
「絶妙江南曲,淒涼怨女詩。古風無敵手,新語是人知。」(姚合《贈張籍》)張籍這首詩,特別是他的那些優秀的樂府詩章,淺語皆有致,淡語皆有味,達到了語淺情深、平中見奇的藝術境界,因而為人們所傳唱。
(李元洛)
成都曲
成都曲
張籍
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
萬里橋邊多酒家,遊人愛向誰家宿?
這是張籍游成都時寫的一首七絶,詩通過描寫成都市郊的風物人情和市井繁華景況,表現了詩人對太平生活的嚮往。因為這詩不拘平仄,所以用標樂府體的「曲」字示之。
錦江,以江水清澄、濯錦鮮明而著稱。它流經成都南郊,江南為郊野,江北為市區,江中有商船。地兼繁華,幽美之勝。詩的前兩句展現詩人順錦江西望時的美景。新雨初霽,在綠水煙波的背景下,山頭嶺畔,荔枝垂紅,四野飄溢清香。那如畫的景色何等誘人!這兩句寫眼前景,景中含情,韻味深長,如跳動的音符,悠揚的旋律,撥動了人們的心弦。上面寫郊野景色,後兩句則是由於「橋」和「酒家」的跳入眼帘,逗引起人們對市井繁華情況的想象。劉光祖《萬里橋記》:「羅城南門外笮橋之東,七星橋之一,曰長星橋者,古今相傳,孔明於此橋送吳使張溫,曰:」此水下至揚州萬里『,後因以名。或曰:「費禕聘吳,孔明送之至此,曰:」萬里之道,從此始也』「(《諸葛亮集》)。這是橋名來歷。橋下水入岷江流至宜賓,與金沙江合為長江,東流直達南京,唐時商賈往來,船隻很多。」萬里橋邊多酒家,遊人愛向誰家宿?「唐時酒家多留宿客人。讀了這兩句,使人由」萬里橋「而想到遠商近賈,商業興盛,水陸繁忙;由」多酒家「想到遊人往來,生意興隆。最後說:遊人呀,你究竟選擇那一酒家留宿更稱心如意呢?從這問人和自問的語氣裡,使人想到處處招待熱情、家家樸實誠懇的風土人情和店店別具風味、各有誘人」聞香下馬“的好酒。處處酒家好,反而不知留宿何處更好了。
沈德潛說:「七言絶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說詩晬語》)張籍此詩,句句含景,景景有情,特別是後二句,近似口語,卻意味深遠,讀後感到精警而又自然。詩人既善於抓住富於特徵的一般景物,又善於抓住思緒中最閃光的一瞬間——「遊人愛向誰家宿?」這樣就能使一篇之樸,養一句之神;一句之靈,回一篇之運。這就是張籍「看似尋常最奇崛」之風格所在,也是詩作具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傅經順)
夜到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