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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次律為宰相,當中原始亂時雖無大功,亦無甚顯過,罷黜蓋非其罪,一跌不振,遂至于死,世多哀之。此固不幸,然吾謂陳濤之敗亦足以取此,杜子美《悲陳陶》云: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青無戰塵,四萬義軍同日死。哀哉!此豈細事乎?用兵成敗固不可全責主將,要之非所長而強為之勝,乃其幸,敗者必至之理,與故殺之無異也。
次律之志豈不欲勝,而強非其長,則此四萬人之死其誰當之乎?顧一跌猶未足償。陸機河橋之役不戰而潰者二十餘萬人,固未必皆死,死者亦多矣。訟其冤者孰不切齒孟玖?然不知是時機何所自信而敢遽當此任。師敗七里澗,死者如積,澗水為不流,微孟玖,機將何以處乎?吾老出入兵間,未嘗秋毫敢言嘗試之意。
蓋嘗謂陸機河橋之役、房琯陳陶之戰皆可為書生輕信兵者之戒,不謂當時是非當否也。
兵興以來,盜賊夷狄所及無噍類,有先期奔避伏匿山谷林莽間者,或幸以免。忽襁負嬰兒啼聲聞于外,亦因得其處,於是避賊之人凡嬰兒未解事不可戒語者,率棄之道傍以去,纍纍相望,有教之為綿球,隨兒大小為之縛置口中,略使滿口而不閉氣;或有力更預畜甘草末,臨系時量以水漬使咀味,兒口中有物,自不能作聲,而綿軟不傷兒口,或鏤板以揭饒州道上。己酉冬虜自江西犯饒,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顛仆流離道上,而嬰兒得此全活者甚多。
三十年間士大夫多以諱不言兵為賢,蓋矯前日好興邊事之弊。此雖仁人用心,然坐是四方兵備縱弛,不復振器械刓杇,教揚鞠為蔬圃。吾在許昌親見之,意頗不以為然,兵但不可輕用,豈當並其備廢之哉?乃為新作甲仗庫,督掌兵官復教場,以日閲習。一日王幼安見過曰:公不聞邢和叔乎?非時入甲仗庫檢察,有密啟之者,遂坐謫。
吾時中朝不相喜者甚眾,因懼而止,後聞有欲以危語中吾者偶不得此,亦天也。然自夷狄暴起,東南州郡類以兵不足用,且無器甲,望風而潰者皆是,恨吾前日之志不終,然是時吾雖欲忘身為之,不過得罪,終亦必無補也。
孔孟皆力詆願人,余少不能了,以為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終愈于不為忠信廉潔之人,何傷乎?而疾之深也。既泛觀古今君子小人情偽之際,然後知聖賢之言不徒發也。彼不為忠信廉潔者其惡不過其身,人既曉然知之,則是非亦不足為之惑。乃非其情而矯為之,則名實顛倒,內外相反,苟用以濟其奸,何所不可為?方孔孟時先王遺風餘澤未遠,猶有能察而知之者,所憂特賊德而已。
後世先王之道知者無幾,不幸染其習而勿悟,則將舉世從之,《莊子》所謂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者,其為患豈勝言乎!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一鄉之人未必皆善,亦未必皆不善,今無別于善惡而皆好之,非鄉愿乎?若反此不幸非其罪而不善者惡之,則孟子所謂自反而仁與禮者,雖以為禽獸可也。若善者亦惡之,則不可矣。
故君子不畏不善人之所惡,而貴善人之所好,兩者各當其分,則何擇于好惡哉!然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則好惡非仁者未易得其正,亦必自知者明,自反者審,然後不為外之好惡所奪也。
閲所曝碑冊,見李邕所作《張柬之碑》,讀之偶終篇,五王與劉幽求等皆有社稷大功,然五王沉勇忠烈非幽求輩險譎貪權、偶能濟事者比,其間桓彥范與柬之尤奇材,可與姚崇相先後,蓋皆本於學術,然其不幸智不及薛季昶敬暉,不能自免于禍,亦坐書生習氣,仁而不能斷也。幽求能勸彥范誅三思,非有以過二人,正以其一于前無所顧避爾。柬之、彥范既欲成此,又欲全彼,其志豈不哀哉?然天下事要有不得已者勢必不能兩立,若以柬之、彥范之材而輔之幽求之決,豈特卒保其身,安得更有景龍事乎?世言廢幽求等坐姚崇不喜,非崇不能容,乃所以全之也。村校中教小兒誦詩,多有「心為明時盡,君門尚不容。
田園迷徑路,歸去欲何從」一篇,初不知誰作,大觀間三館曝書,昭文庫壁間有弊篋,置書數十冊,蠹爛幾不可讀,發其一曰:《玉堂新集》載此篇,乃幽求詠懷作也,豈非遷杭郴州刺史時耶?然幽求豈是安田園者,姑懟而云爾。
故事制科必先用從官二人舉上其所為文五十篇考于學士院,中選而後召試,得召者不過三之一,惟歐陽文忠公為學士時所薦皆天下名士,無有不在高選者,蘇子瞻兄弟、李中書邦直、孫翰林巨源是也,世遂稱歐陽善舉賢良。程試既不過策論,故所上文亦以策論中半,然多未免猶為場屋文辭,惟孫巨源直指當世弊事,列其條目,援據祖宗,源流本末,質以故事,反覆論說,皆可施行,無一辭虛說,韓魏公一見曰:慟哭泣涕論天下事,其今之賈誼乎?時方為於潛縣令,會以期喪不及試,免喪,魏公猶當國,即用為崇文館編校書籍,遂見進用,不復更外任,蓋猶愈于正登科也。
李育字仲蒙,吳人,馮當世榜第四人登第,能為詩,性高簡,故官不甚顯,亦少知之者。與外大父晁公善,尤愛其詩,先君嘗得其親書《飛騎橋》一篇于晁公,字畫亦清麗,以為珍玩。《吳志》孫權征合肥,為魏將張遼所襲,乘駿馬上津橋,橋板撤丈餘,超度得免,故以名橋,今在廬州境中。詩本後亡去,略追記之附於此:魏人野戰如鷹揚,吳人水戰如龍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