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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40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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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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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幾天,我把這鵝送給住在小龍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後的幾天內,頗有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與訣別一個人的時候所發生的感覺完全相同,不過份量較為輕微而已。原來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

所以這禽鳥比這房屋更是牽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戀。現在我寫這篇短文,就好比為一個永決的朋友立傳,寫照。


  

這鵝的舊主人姓夏名宗禹,現在與我鄰居着。

1946年夏于重慶。

口中剿匪記

豐子愷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這比喻非常確切,所以我要這樣說。

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的,或地方合力嚴防的,直稱為「匪」。而我的牙齒則不然: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

我天天洗刷它們;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我如此愛護它們,所以我口中這群匪,不是普通所謂「匪」。

怎見得像官匪,即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我的十七顆牙齒,正同這批人物一樣。它們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

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痛癢相關的。它們是我吸取營養的第一道關口。它們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裡去營養我全身。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幫助我發表意見。

它們真是我的忠仆,我的護衛。詎料它們居心不良,漸漸變壞。起初,有時還替我服務,為我造福,而有時對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弔兒郎當,根本沒有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癢,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煙,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

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便是我親生的,本當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牙齒!因此,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隱忍,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

我以前反對拔牙,一則怕痛,二則我認為此事違背天命,不近人情。現在回想,我那時真有文王之至德,寧可讓商紂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誅戮,直到最近,我受了易昭雪牙醫師的一次勸告,文王忽然變了武王,毅然決然地興兵伐紂,代天行道了。而且這一次革命,順利進行,—迅速成功。武王伐紂要「血流標杵」,而我的口中剿匪,不見血光,不覺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飲水思源,我得感謝許欽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來看我,他滿口金牙,欣然地對我說:「我認識一位牙醫生,就是易昭雪。我勸你也去請教一下。」那時我還有文王之德,不忍誅暴,便反問他:「裝了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說:「夫妻從此不討相罵了。

」我不勝讚歎。並非羡慕夫妻不相罵,卻是佩服許先生說話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偉大,後來有一天,我居然自動地走進易醫師的診所裡去,躺在他的椅子上了。經過他的檢查和忠告之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這批人物殺光,國家永遠不得太平,民生永遠不得幸福。

我就下決心,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全部貪官,從此肅清。我方不傷一兵一卒,全無苦痛,順利成功。於是我再托易醫師另行物色一批人才來。

要個個方正,個個幹練,個個為國效勞,為民服務。我口中的國土,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1947年冬于杭州


  
湖畔夜飲

豐子愷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裡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捨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

柳蔭下一條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裡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

」覺得這歌詞溫柔惇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分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一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 CT1,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

當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了一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

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裡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傾盡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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