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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上 - 76 /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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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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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特點是繪形繪色,詩中有畫。這並不等於說孟詩就無畫,只不過孟詩重在寫意,雖然也提到花鳥風雨,但並不細緻描繪,它的境是讓讀者從詩意間接悟到的。王維此詩可完全不同,它不但有大的構圖,而且有具體鮮明的設色和細節描畫,使讀者先見畫,後會意。寫桃花、柳絲、鶯啼,捕捉住春天富於特徵的景物,這裡,桃、柳、鶯都是確指,比孟詩一般地提到花、鳥更具體,更容易喚起直觀印象。通過「宿雨」、「朝煙」來寫「夜來風雨」,也顯然有同樣藝術效果。在鉤勒景物基礎上,進而有着色,「紅」、「綠」兩個顏色字的運用,使景物鮮明怡目。讀者眼前會展現一派柳暗花明的圖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加上「楊柳依依」,景物宜人。着色之後還有進一層渲染:深紅淺紅的花瓣上略帶隔夜的雨滴,色澤更柔和可愛,雨後空氣澄鮮,瀰散着冉冉花香,使人心醉;碧綠的柳絲籠在一片若有若無的水煙中,更裊娜迷人。經過層層渲染、細緻描繪,詩境自成一幅工筆重彩的圖畫;相比之下,孟詩則似不着色的寫意畫。一個妙在有色,一個妙在無色。孟詩從「春眠不覺曉」寫起,先見人,後入境。王詩正好相反,在入境後才見到人。因為有「宿雨」,所以有「花落」。花落就該打掃,然而「家童未掃」。未掃非不掃,乃是因為清晨人尚未起的緣故。這無人過問滿地落花的情景,不是別有一番清幽的意趣麼。這正是王維所偏愛的境界。「未掃」二字有意無意得之,毫不着力,渾然無跡。末了寫到「鶯啼」,鶯啼卻不驚夢,山客猶自酣睡,這正是一幅「春眠不覺曉」的入神圖畫。但與孟詩又有微妙的差異,孟詩從「春眠不覺曉」寫起,其實人已醒了,所以有「處處聞啼鳥」的愉快和「花落知多少」的懸念,其意境可用「春意閙」的「閙」字概括。此詩最後才寫到春眠,人睡得酣恬安穩,于身外之境一無所知。花落鶯啼雖有動靜有聲響,只襯托得「山客」的居處與心境越見寧靜,所以其意境主在「靜」字上。王維之「樂」也就在這裡。人們說他的詩有禪味,並沒有錯。崇尚靜寂的思想固有消極的一面,然而,王維詩難能可貴在它的靜境與寂滅到底有不同。他能通過動靜相成,寫出靜中的生趣,給人的感覺仍是清新明朗的,美的。唐詩有意境渾成的特點,但具體表現時仍有兩類,一種偏于意,讓人間接感到境,如孟詩《春曉》就是;另一種偏于境,讓人從境中悟到作者之意,如此詩就是。而由境生情,詩中有畫。是此詩最顯著優點。

第二個特點是對仗工致,音韻鏗鏘。孟詩《春曉》是古體五言絶句,在格律和音律上都很自由。由於孟詩散行,意脈一貫,有行雲流水之妙。此詩則另有一工,因屬近體六言絶句,格律極精嚴。從駢偶上看,不但「桃紅」與「柳綠」、「宿雨」與「朝煙」等實詞對仗工穩,連虛字的對仗也很經心。如「復」與「更」相對,在句中都有遞進詩意的作用:「未」與「猶」對,在句中都有轉折詩意的作用。「含」與「帶」兩個動詞在詞義上都有主動色彩,使客觀景物染上主觀色彩,十分生動。且對仗精工,看去一句一景,彼此卻又呼應聯絡,渾成一體。「桃紅」、「柳綠」,「宿雨」、「朝煙」,彼此相關,而「花落」句承「桃」而來,「鶯啼」句承「柳」而來,「家童未掃」與「山客猶眠」也都是呼應着的。這裡表現出的是人工剪裁經營的藝術匠心,畫家構圖之完美。對仗之工加上音律之美,使詩句念來鏗鏘上口。中國古代詩歌以五、七言為主體,六言絶句在歷代並不發達,佳作尤少,王維的幾首可以算是鳳毛麟角了。


  

(周嘯天)

少年行(其一)

少年行(其一)

王維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少年行》是王維的七絶組詩,共四首。分詠長安少年遊俠高樓縱飲的豪情,報國從軍的壯懷,勇猛殺敵的氣概和功成無賞的遭遇。各首均可獨立,合起來又是一個整體,好象人物故事銜接的四扇畫屏。

第一首寫少年遊俠的日常生活。要從日常生活的描寫中顯示出少年遊俠的精神風貌,選材頗費躊躇。詩人精心選擇了高樓縱飲這一典型場景。遊俠重意氣,重然諾,而這種性格又總是和「使酒」密不可分,所謂「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把飲酒的場景寫活,少年遊俠的形象也就躍然紙上了。


  
前兩句分寫「新豐美酒」與「咸陽遊俠」。二者本不一定相關,這裡用對舉方式來寫,卻給人這樣的感覺:京華地區,著稱于世的人物雖多,卻只有少年遊俠堪稱人中之傑,新豐美酒堪稱酒中之冠。而這二者,又象「快馬須健兒,健兒須快馬」那樣,存在着密不可分、相得益彰的關係。新豐美酒,似乎天生就為少年遊俠增色而設;少年遊俠,沒有新豐美酒也顯不出他們的豪縱風流。第一句把酒寫得很足,第二句寫遊俠,只須從容承接,輕輕一點,少年們的豪縱不覊之氣、揮金如土之概都可想見。同時,這兩句一張一弛的節奏、語調,還構成了一種特有的輕爽流利的風調,吟誦之餘,少年游浹顧盼自如、風流自賞的神情也宛然在目了。前兩句寫了酒,也寫了少年遊俠,第三句「相逢意氣為君飲」把二者連結在一起。「意氣」包含的內容很豐富,輕生報國的壯烈情懷,重義疏財的俠義性格,豪縱不覊的氣質,使酒任性的作風,等等,都是俠少的共同特點,都可以包含在這似乎無所不包的「意氣」之中。而這一切,對俠少們來說,無須經過長期交往,只要相逢片刻,攀談數語,就可以彼此傾心,一見如故。這就是所謂「相逢意氣」。路逢知己,彼此都感到要為對方幹上一杯,所以說「為君飲」,這三個字宛然俠少聲口。不過是平常的相逢論交,在詩人筆下,被描繪得多麼有聲有色,多麼富於動作性、戲劇性!

「繫馬高樓垂柳邊」,這是生動精采的一筆。本來就要借飲酒寫少年遊俠,上句又已點明「為君飲」,箭在弦上,落句似必寫宴飲場面。然而作者的筆卻只寫到酒樓前就戛然而止。「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等情景統統留到幕後。這樣側面虛寫要比正面實寫宴飲場景有詩意得多,含蘊豐富得多。詩人的意圖,看來是要寫出一種俠少特有的富於詩意的生活情調、精神風貌,而這,不是靠描摹宴飲場面能達到的。虛處傳神,末句所用的正是這種藝術手法。這一句是由馬、高樓、垂柳組成的一幅畫面。馬是俠客不可分的伴侶,寫馬,正所以襯托俠少的英武豪邁。高樓則正是在繁華街市上那所備有新豐美酒的華美酒樓了。高樓旁的垂柳,則與之相映成趣。它點綴了酒樓風光,使之在華美、熱閙中顯出雅緻、飄逸,不流于市井的鄙俗。而這一切,又都是為了創造一種富於浪漫氣息的生活情調,為突出俠少的精神風貌服務。

同樣寫少年遊俠,高適的「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邯鄲少年行》),就顯然滲透了詩人自己沉淪不遇的深沉感慨,而王維筆下的少年遊俠,則具有相當濃厚的浪漫氣息和理想化色彩。但這種理想化並不給人任何虛假之感,關鍵就在於詩中洋溢着濃郁的生活氣息和詩人對這種生活的詩意感受。

(劉學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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