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癌症病房 - 148 / 184
世界名著類 / 索尼辛 / 本書目錄 || 記錄本頁面 我的閱讀標記

癌症病房

第148頁 / 共184頁。

此時,奧列格倒是很願意坐到舒盧賓旁邊去,他還不曾找到一次機會同這個人單獨談談,而心裡很想這樣做,因為他從勞改營中知道,不聲不響的人必有自己的想法。加上在爭論中舒盧賓插進來支持他這一行為,也引起奧列格對他的注意。

然而,奧列格還是決定從身旁走過去,因為勞改營也使他懂得要尊重每一個人獨處一角的神聖權利。


  

他從舒盧賓身旁經過,但走得很慢,腳上的兩隻靴子像在石子路上劃著槳板,便于對方把自己叫住。舒盧賓果然看見了靴子,隨着視線從靴子上移動,他抬起了頭。他漠然地看了看,似乎只是預設:「是的,咱們是同一個病房的。」直到奧列格又跨了兩步,舒盧賓才半問半邀地對他說:

「不坐會兒嗎?」

舒盧賓腳上穿的也不是一般病號穿的那種拖鞋,而是一雙高幫的室內便鞋,所以他能在這裡散步和坐坐。他頭上沒戴帽子,只見一圈圈稀稀落落的斑斑白髮。

奧列格折回來在長凳上坐下,彷彿他無所謂似的,往前走或坐會兒都行,不過還是坐一會好些。

無論話題從何處開始,他隨時都能向舒盧賓提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而聽對方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就可以把這個人瞭解得清清楚楚。但是奧列格沒這樣做,他只是問:

「這麼說,是後天步,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

即使對方不回答,他也知道是在後天。整個病房都知道,給舒盧賓開刀的日期定在後天。這句話的份量在於「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這個稱呼上,因為病房裡還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沉默寡言的舒盧賓。這是一種老軍人對老軍人說話的口氣。

「我是最後一回曬曬太陽,」舒盧賓點了點頭。

「不見得是最後一回,」科斯托格洛托夫用深沉的低音說。

他斜着眼睛看舒盧賓,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回了。舒盧賓吃得太少,甚至少於食慾所容許的程度,為的是減輕食後的疼痛,這就使他越來越虛弱,體力不支。科斯托格洛托夫已經知道舒盧賓的病是怎麼回事,所以現在他問:

「就那樣決定了嗎?從側面開排泄孔?」

舒盧賓嘟起嘴唇像是要咂嘴巴似的,同時也點了點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不管怎樣,反正是癌,”舒盧賓說,眼睛望着自己前方,而不是看奧列格。「癌症中還有癌症。任何一種糟糕的狀況都有比之更糟的。我的這種病情,既不能對別人講,又沒法同別人商量。



「我的情況可說也差不多。」

「不,不管怎麼說,我的情況更糟!我的這種病尤其讓人抬不起頭來。格外有失體面。而且後果也很可怕。如果我能保住性命(而這」如果「還成很大問題),像您現在這樣靠近我站着或坐著可很不好受。

任何人都將千方百計離我遠點。要是有誰靠得近些,我自己就必定會想:不消說,他在勉強忍受着,心裡卻在詛咒我。總之,再也不能同人們待在一起。」

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一會,一邊還輕輕吹着口哨——不是用嘴唇吹,而是心不在焉地把空氣從牙縫中送出來。


  
「總的說來,很難斷定誰的情形更糟。這比相互較量成績更難。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不幸是最大不過的。比方說,我可以斷定自己所度過的不幸的一生是很少見的。

但是我怎麼能知道:也許您的經歷更坎坷?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怎能肯定呢?」

「還是不要肯定為好,否則您會弄錯的。」舒盧賓總算轉過頭來,一雙眼白充血、極其富有表情的圓眼睛從近處看了看奧列格。「在深海作業、在地底下採掘、在沙漠裡找水的人,過的遠遠不是最艱苦的生活。生活最艱苦的乃是每天從家裡走出時腦袋老是與門相相撞的人,因為門循太低……據我看,您打過仗,後來蹲過監獄,是不是?」

「還有,沒上過大學,沒被提升為軍官。再就是至今還處在永久流放狀態。」奧列格若有所思地把這一切列舉出來,但沒有牢騷。「此外,還得了這癌症。



「就癌症來說,您和我彼此彼此。至于其他方面,年輕人…」

「見鬼,我算什麼年輕人!您考慮過沒有,肩膀上支的腦袋還是原先的那一顆?身上的皮豈不還是原來的那一張?……」

「……至于其他方面,我可以這麼告訴您:您很少說假話,您懂嗎?您至少不那麼卑躬屈膝,這一點您可要珍惜!你們被逮捕,而我們則被驅趕到大會上去批鬥你們。你們被判處死刑,而我們則被逼着站在那裡鼓掌,表示擁護判決。豈止是鼓掌,連槍決也是人們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記得,當時報上是怎麼寫着的:『全體蘇聯人民瞭解到這些無比卑劣的罪行,無不義憤填膺,就像一個人一樣……』您可知道『就像一個人』這種提法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所有我們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間,『就像一個人一樣』了!鼓掌時還必須把手舉得高高的,好讓旁邊的人以及主席團都看得見。有誰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誰敢出來為你們辯護呢?誰敢唱反調?這樣做的人如今在哪兒?……連棄權都不行,哪裡還敢反對!有一個人在表決槍斃『工業黨』成員時棄了權,立刻引起大喊大叫:『讓他說清楚!讓他擺出理由來!』那人站了起來,聲音乾澀地說:『我想,從十月革命到現在快12年了,可以找到別的手段來制止……』啊,這個壞蛋!同夥!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烏一張通知把他傳去。

從此一輩子留在那裡。」



贊助商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