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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謝尼耶夫 - 70 /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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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謝尼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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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前廳裡脫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護耳的芬蘭帽子,只剩下一雙小高統靴、一條小燈籠褲、一件腰間繫皮帶的法蘭絨上衣,身體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贏弱,好象只有十歲的光景。他一頭厚密的灰白髮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豎起,使他和豪豬相仿;他的那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也顯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時候,手裡總是拎着兩隻盒子,一盒裝着捲煙紙筒,一盒裝着煙絲,並且時常一邊工作,一邊捲煙:習慣地一邊瞧著一份首都報紙,一邊抓一撮淡黃色煙絲塞進捲煙器裡可以開合的黃銅管中,漫不經心地摸出紙筒,把捲煙器的棲頂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銅管插進紙筒中,一按,一支捲煙就輕巧地彈到桌子上。隨後來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對員。

拼版工人進來的神態安詳,舉止自如。他非常謙恭有禮,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乾瘦,一頭茨岡人那樣的黑髮,橄欖青的面孔,小黑髭鬚,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極為整傷,乾淨新嶄,黑褲子,藍上衣,漿過的大領翻在上衣領外面。


  

我有時在印刷廠裡同他交談幾句,那時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靜地凝視着我,象上了發條的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絶。他嗓門不高,總是訴說人間的不平——天下烏鴉一樣黑。校對員時常來,經常是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滿意他校對的那篇文章,時而要求作者解釋,時而要求修改:「請原諒,這兒用詞不太恰當。」他身體肥胖,舉止笨拙,一頭小捲髮。

好象總有點濕潤潤的;神經質和恐懼症害得他身軀慪摟,大家都看得出這是由於他酗酒過度所致。當他彎腰求人解釋時,他屏住充滿酒味的呼吸,用一隻腫得發亮的手遠遠地、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不明白或他認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這個房間裡,心不在焉地修改別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着窗外思忖:我自己該寫點什麼,怎樣寫?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個苦惱,一個傷心的「無法實現」的願望。這時我重新開始寫作,多半是寫散文,並且重新開始發表作品。可是我考慮的不是我寫作和發表的東西。我想寫的完全不是我能寫和正在寫的,而是我寫不出來的,這個願望使我苦惱。

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組織成一種真正值得寫的東西,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於是我的生活開始日益變成征服這「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新的鬥爭,變成對另一種同樣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尋求和捕捉,我對這種幸福唸唸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來郵件,我走進接待室,又看見阿維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細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腦袋,看見她身上所有我覺得可愛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鮫草鞋發出柔和的光輝,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閃光。灰濛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着雪,深藍的天空變成一片灰色。我從郵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雜誌,迫不及待地把它拆開……契訶夫的新短篇小說!一看見這個名字,我就先大致瀏覽一遍,連開頭也等不及過細看,因為我預感到有一種享受,羡慕得要命。接待室裡出出進進的人愈來愈多,有登廣告的,有一心奢望當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

其中有一個儀表堂堂的老頭兒,圍着一條長毛圍巾,戴一雙毛手套,帶來一包大開的廉價稿紙,上面的標題是:《歌曲和民謡》,字是用鵝毛筆時代最規矩的筆法寫成的。還有一個年紀輕輕、臉頰鮮紅的害羞的軍官,他文稿時,簡短、客氣、明確地請求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而且發表時無論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實姓名。「如果按編輯慣例允許的話,請只用第一個字母。」接軍官之後來的是一位漸近老境的神父,由於激動和穿著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筆名發表他的《鄉村見聞》。


  
神父之後來的是縣司法機關的一位官員……此人異常整潔,在前廳他慢吞吞地脫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爾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來是個少見的乾瘦、個高、齒大和愛乾淨的人。他拿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我以作家的敏鋭的目為貪婪地瞅着他的每一個動作:

「嗯,嗯,瞧他的牙齒沒幾顆,鬍髭一大把……瞧他禿禿的前額象蘋果似的凸出,眼睛閃閃發亮,顴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紅暈,腳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圓,那麼他這麼幹淨整潔、慢條斯理、注意儀表是應該的羅!」

早餐前,保姆領着孩子散步回來了。阿維洛娃輕巧地蹲下來,摘下孩子頭上的白羊皮帽,解開白羊皮裏子的藍外衣,吻那張紅樸樸的小臉蛋;孩子想著別的心事,無動于衷地望着別處,任她脫衣,任她親吻。我發現自己在羡慕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狀態,阿維洛娃做母親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寧。我艷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現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期待,不是在為了所謂寫作這種人類一切事業中最妄誕的事業而去杜撰;我艷羡那些在生活中有簡單、實在、明確的事要做的人們,他們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閒自在地過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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