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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60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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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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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 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欲又愛着一切的童 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裡,憑你怎樣招着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裡來;這是多麼 「缺」呢?於是平伯君覺着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 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裡,但若 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 本上膩着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裡,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 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裡一萬的金點子和小 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斗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 楊柳裡的月亮……他有着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①①此節和下節中的形容詞,多從作者原詩中刺取,一一加起引號,覺着繁瑣,所以 在此總說一句。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 夏夜夢裡,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裡,滿佈着黃昏與夜的 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 夜最熱閙的是上燈節,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 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裡,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 兒,甜甜兒的面孔,有着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至于那 黃昏,都籠罩着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 但是,他為甚麼 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 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着十三分的 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繫著孩子的心呢?夜之 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們歷歷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 的眷念。他說「歷歷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為他「歷歷畫出」的子愷君 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撝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 愷君便在影子上着了顏色— 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 上着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 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 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 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 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只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 啊!」

我的兒時現在真只剩下「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几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 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巍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着,自然沒有我 的「依戀」迴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佔領為恨;我是並沒有好時 光,說不上佔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 「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感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 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1924817日,溫州。


  
(原載《我們的六月》)

《山野掇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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