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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59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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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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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山峰漸起,風是過不來了;可是驢也騎不得了,說是坎兒多。坎兒可真多。這時候 精神倒好起來了:崎嶇的路正可以練腰腳,處處要眼到心到腳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點 競賽的心理,總想走上最前頭去,再則這兒的山勢雖然說不上險,可是突兀,醜怪,巉刻的 地方有的是。我們說這才有點兒山的意思;老像八大處那樣,真教人氣悶悶的。於是一直走 到潭柘寺後門;這段坎兒路比風裡走過的長一半,小驢毫無用處,驢夫說:「咳,這不過給 您做個伴兒!」

牆外先看見竹子,且不想進去。又密,又粗,雖然不夠綠。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 到八大處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兒,薄得可憐,細得也可憐,比起這兒,真是小巫見大巫 了。進去過一道角門,門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兩竿粗竹子,在牆上緊緊地挨着;要用批文章 的成語,這兩竿竹子足稱得起「天外飛來之筆」。


  

正殿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在台階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話說殿基本是青龍潭, 一夕風雨,頓成平地,湧出兩鴟吻。只可惜現在的兩座太新鮮,與神話的朦朧幽秘的境界不 相稱。但是還值得看,為的是大得好,在太陽裡嫩黃得好,閃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條黃銅鏈 子也映襯得好。寺裡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走起來已經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樣,塑 像擺設也各出心裁。看完了,還覺得無窮無盡似的。正殿下延清閣是待客的地方,遠處群山 像屏障似的。屋子結構甚巧,穿來穿去,不知有多少間,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塵封不掃, 我們住不着。話說回來,這種屋子原也不是預備給我們這麼多人擠着住的。寺門前一道深 溝,上有石橋;那時沒有水,若是現在去,倚在橋上聽潺的水聲,倒也可以忘我忘世。過 橋四株馬尾松,枝枝覆蓋,葉葉交通,另成一個境界。西邊小山上有個古觀音洞。洞無可 看,但上去時在山坡上看潭柘的側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樓閣圖》;往下看是陡峭的溝 岸,越顯得深深無極,潭柘簡直有海上蓬萊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處有石槽引水長 流,倒也涓涓可愛。只是流觴亭雅得那樣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樣流觴,怕只 有孩子們願意幹。現在蘭亭的「流觴曲水」也和這兒的一鼻孔出氣,不過規模大些。晚上因 為帶的鋪蓋薄,凍得睜着眼,卻聽了一夜的泉聲;心裡想要不凍着,這泉聲夠多清雅啊!寺 裡並無一個老道,但那幾個和尚,滿身銅臭,滿眼勢利,教人老不能忘記,倒也麻煩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滿僱了牲口,向戒壇而去,頗有浩浩蕩蕩之勢。我的是一匹騾 子,據說穩得多。這是第一回,高高興興騎上去。這一路要翻羅喉嶺。只是土山,可是道兒 窄,又曲折,雖不高,老那麼凸凸凹凹的。許多處只容得一匹牲口過去。平心說,是險點 兒。想起古來用兵,從間道襲敵人,許也是這種光景吧。

戒壇在半山上,山門是向東的。一進去就覺得平曠;南面只有一道低檔的磚欄,下邊是 一片平原,平原盡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柘氣象便不同。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仰 看正殿前的平台,彷彿汪洋千頃。這平台東西很長,是戒壇最勝處,眼界最寬,教人想起 「振衣千仞岡」的詩句。三株名松都在這裡。「臥龍松」與「抱塔松」同是偃頻的姿勢,身 軀奇偉,鱗甲蒼然,有飛動之意。「九龍松」老乾槎椏,如張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 森森然的松影當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連,不是匆匆一覽所可領略。潭柘以層折勝,戒 壇以開朗勝;但潭柘似乎更幽靜些。戒壇的和尚,春風滿面,卻遠勝於潭柘的;我們之中頗 有悔不該在潭柘的。戒壇後山上也有個觀音洞。洞寬大而深,大家點了火把嚷嚷閙閙地下 去;半裡光景的洞滿是油煙,滿是聲音。洞裡有石虎,石龜,上天梯,海眼等等,無非是湊 湊人的熱閙而已。

還是騎騾子。回到長辛店的時候,兩條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193483日作(原載193486日《清華暑期周刊》第9卷第34合刊)

《憶》①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裡罷了。


  
— 《憶》第三十五首—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裡,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 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着日影飛去;有些還遠着哩。飛 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裡。人們往往從「現在的 夢」裡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 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 路旁,隱現着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着朱紅的大字: 「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

①俞平伯的第三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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