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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45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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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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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為什麼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 動的時期,大夥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着我這個年輕的學生;於是乎跟着人家的腳印,也 說說什麼自然,什麼人生。但這只是些範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 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範疇終於只是範疇,此處也只是廉價的,新 瓶裡裝舊酒的感傷。當時芝麻黃豆大的事,都不惜鄭重地寫出來,現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驅者告訴我們說自己的話。不幸這些自己往往是簡單的,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於說 的聽的都膩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 說過的和並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 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這點簡單的意思也還是到中年才覺出的;少年時多少有些熱氣,想不到這裡。中年人無 論怎樣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開,卻是可取的。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雲彩, 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着經驗的擔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 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鬆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 些;他不願遠遠地捉摸,而願剝開來細細地看。也知道剝開後便沒了那跳躍着的力量,但他 不在乎這個,他明白在冷靜中有他所需要的。這時候他若偶然說話,決不會是感傷的或印象 的,他要告訴你怎樣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剝開的是些什麼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膽小 的;他聽別人的話漸漸多了,說了的他不說,說得好的他不說。所以終於往往無話可說—— 特別是一個尋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尋常的人所難堪的,我說苦在話外,以此。

中年人若還打着少年人的調子,——姑不論調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 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着熱氣或流着眼淚的話;一個神經敏鋭的人對於 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的太太小姐們還塗脂抹粉地到大 庭廣眾裡去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實這些都可以說是廢話,只要想一想咱們這年頭。這年頭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將 一切說話的都看作「代言人」;壓根兒就無所謂自己的話。這樣一來,如我輩者,倒可以將 從前狂妄之罪減輕,而現在是更無話可說了。

但近來在戴譯《唯物史觀的文學論》裡看到,法國俗語「無話可說」竟與「一切皆好」 同意。嗚呼,這是多麼損的一句話,對於我,對於我的時代!

19313月。


  
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裡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 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 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着:邁兒長得 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 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 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着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 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 監督着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 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着,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 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裡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乾枯的笑容在 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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