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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43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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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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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着種了一行小桃 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裡嬌媚地笑着。還有山裡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 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裡几乎是 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裡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着壺澆水。我 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裡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 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裡,接連過了三 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裡看過幾次菊花。「清 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 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閒,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 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 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乾的杏, 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纍纍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 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着月色看過; 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 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裡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 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裡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 這一株卻是橫裡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裡花太繁了,卻 醞釀出一種淡檔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 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 趕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 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4月。


  

(原載193054日《清華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藝專號)

我所見的葉聖陶

我第一次與聖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台灣中國公學 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聖陶也在這兒。」我們都唸過聖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 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 是延陵和我去訪問聖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並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 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聖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 了幾句關於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聖陶總回甪直去;他很愛他 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裡。不久,中國公學忽然 起了風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 葉聖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後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容我們吧;這 真是老大哥的態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潮延宕下去;於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 我和聖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 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聖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裡聽著。他卻並不是喜 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麼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 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着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 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 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裡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他和我同時 發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 愧着,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於天性,並非閲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 他對於世間妥協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 他發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於風潮的妥協論者的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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