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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 69 /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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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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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我完全穿好衣服後便又在我身上蓋了件大衣,然後溜出去打電話。「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停地這樣說,可他只是砰地關上門走了。幾分鐘後他又回來了,一句話也沒對我說便忙着收拾畫室,這是最後的準備工作。過了一會兒有人敲了敲門,是菲爾莫,他告訴我柯林斯正在樓下等着呢。

菲爾莫和克魯格兩人把手放在我身下將我扶起來,拖着我朝電梯走的路上克魯格態度柔和些了。他說,“這是為了你好。


  

再說,這樣對我不公平。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是怎樣掙扎過來的,你也該替我想想。”他真的快掉眼淚了。

儘管我覺得很不幸、很苦惱,他這番話還是差點兒使我笑起來。他比我年紀大得多,是一個糟糕的畫家、一個糟糕透頂的藝術家,儘管如此他也該交一回好運——至少一輩子該有一次機會。

「我並不是跟你過不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喃喃道。

他答道,「你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等你好些了可以再回到這兒來……住多久都由你。」

「當然,我明白……我一時還死不了。」我勉強說了一句。

不知為什麼,一看到柯林斯在樓下我的精神就好多了。如果有誰顯得充滿生氣、健康、快活、豁達,這個人便是他。他把我抱起來放在汽車座位上,好像我是個洋娃娃,而且動作很輕柔,被克魯格粗暴地搬了一回後我很欣賞這一點。

我們驅車來到旅館——柯林斯下榻的旅館——柯林斯同旅館主人談了幾句。我聽得見柯林斯對這位主人說,沒有什麼疾箔…只是有一點兒累了……幾天就會好的。我看到他把一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在那人手裡,然後迅速、靈巧地轉身回到我身邊說,「來,振作起來!別讓他以為你快死了。」說著,他把我用力拉起來,用一隻胳膊撐住我的身體,帶我朝電梯走去。

「別讓他以為你快死了!」顯然死在別人手上是不得體的,一個人應該死在自己家裡,也可以說是悄悄死去。他的話很鼓舞人,我開始把這看作一個拙劣的笑話了。上了樓,關上房門後他們脫掉我的衣服,給我蓋上被子。柯林斯熱切他說,「你現在不能死,他媽的!那樣你會叫我難堪的……再說,你到底有什麼病?過不了好日子?拿出點兒勇氣來!過一兩天你就能吃上等腰肉牛排了。

你以為你生病了!別急,等你生了一回梅毒再說!那才叫你膽顫心驚呢……」他又幽默地談起他沿著長江的旅行,路上頭發掉了,牙齒也爛了。處于這樣的衰弱狀態中,他講述的這段往事對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安慰效果,使我完全忘記了病痛。這傢伙膽子真大,也許為了我的緣故他有幾分添油加醋,可我當時聽他講故事時並不想挑刺。我全神貫注地聽,我彷彿看到了長江骯髒混濁的河口、漢口的燈光、眾多的黃面孔、穿過三峽飛流直下的舢板和被龍口中吐出的帶股硫磺味的火舌映紅的湍流。

多麼奇異的經歷!中國苦力們如何每天圍在小船周圍,打撈被船上人扔下水的垃圾廢物;湯姆·斯萊特裡如何在彌留之際從病榻上撐起身子再看一眼漢口的燈光;那個英俊的歐亞混血兒如何躺在一間屋子裡往自己血管中注射毒藥。還有千篇一律的藍褂子和黃面孔,他們中有千千萬萬的人被饑饉弄得惟悴不堪,忍受疾病折磨,他們靠吃老鼠、狗和樹根為生,他們啃光了地上長的草,吞下了自己的孩子。很難設想這個人身上曾一度佈滿了傷疤,曾因是麻風病人被關起來,然而他說話時的聲音平靜、和藹,好像經歷過的磨難已蕩滌了他的靈魂。


  
他伸手去端酒,這時他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柔和,他的話真的寬慰了我。這會兒中國自始至終像命運之神那樣懸在我們頭頂上,一個正在爛掉的中國,它正像一頭碩大的恐龍一樣化為塵土,然而直到最後一刻仍保留着它的魅力、新奇、神秘,它的殘酷古老的傳說。

我再也無法繼續聽他講下去,我的思緒回到頭一回買了一包爆竹的那個國慶日,還有點燃爆竹用的長長的引火棍,這種引人物很容易斷,一吹便呈現出一點明亮的紅光,它的氣味會留在手指上好幾天,會使你聯想到一些古怪念頭。國慶那天街上亂扔着顏色鮮艷的紅紙張,上面蓋着黑色和金色的印記,四處是細小的爆竹,裡面裹的東西是最最稀奇古怪的。這些爆竹一包包多極了,全用人腦漿色的又細又扁的腸線穿成一串串的。

整天空氣中都瀰漫著火藥和引火棍味,艷紅色包裝紙上的金粉始終沾在手上。一個人永遠也不會想到中國,可它一直沾在你的指尖上,叫你的鼻子直髮癢。很久以後,當你几乎全然忘記了爆竹的氣味之後,某一天你會被金箔嗆醒,破碎的引人棍又送來刺鼻的氣味,艷紅的包裝紙使你對根本不瞭解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土產生了眷戀之情。儘管你並不瞭解它,它在你的血液中流動,神秘地流動。

像時間或空間這類時隱時現卻又永恆的概念,越年老你便越仰慕它,試圖用腦子去理解它,可是卻不成功,這是由於中國的每一件事物中都孕含智慧和神秘,你無法用雙手抓住它,也無法理解它,只得由它去,由它沾在你手指上,由它漸漸滲進你的血管中。

幾星期後我收到已回到勒阿弗爾的柯林斯寫來的言辭懇切的邀請信,於是一天早上我同菲爾莫上了火車,打算同柯林斯共度周末,這是到巴黎後第1次離開它。我們精神振奮,一路喝着安如葡萄酒來到海邊。柯林斯給了我們一個酒吧的地址,我們就在那兒見面。那是一個叫作「吉米餐館」的地方,據說在勒阿弗爾人人都知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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