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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 63 /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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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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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站在那兒,脫掉了衣服,有的穿著長內衣、有些留着鬍子,大多數人皮膚蒼白,像血管中有鉛的瘦老鼠。在廁所裡你可以仔細看看他們無所事事時都想些什麼,牆上塗滿了圖畫和文字,都是詼諧可笑的猥褻玩藝兒,很容易看懂,總的來說挺好玩、引人喜愛。要在某些地方塗寫準還需要一隻梯子,我想,即使是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有時我站在那兒撒尿,不禁想這些亂塗亂抹的東西會給那些時髦女人留下怎樣的印象,我在香榭裡舍大街看見她們進漂亮的廁所。如果她們能看到在這兒人們怎樣看待一個屁股,不知道還會不會把屁股撅得那麼高。在她們周圍,無疑一切都是薄紗和天鵝絨的,要不就是她們從你身邊賽卒走過時身上發出的好聞氣味使你這樣想。她們中有些人起初並不是高貴淑女,有些人搖頭擺尾地走路只是在替她們的行當做廣告。


  

當她們獨自獃着時,在自己的閨房裡大聲談話時,也許口中也會說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因為她們所處的世界同每一個地方一樣,發生的事情多半是屎尿垃圾,同任何一個垃圾桶一樣臟,只是她們有幸能蓋上桶蓋。

我說過,同塔尼亞一起度過的下午對我從未有過不好的影響,有時我喝酒喝得太多,只得把手指伸進喉嚨裡——因為看清樣時不清醒是不行的。看出哪兒漏了一個逗點比複述尼采的哲學更需要精神集中。有時喝醉了你也可以很精明,可是在校對部精明是不合時宜的。日期、分數、分號——這些才是要緊的,而頭腦發燒時這些東西是最難盯住的。

我不時出些荒謬的錯,若不是早就學會了如何舔老闆的屁股,我準早就被解僱了。

有一天我還接到樓上那個大人物的一封信,這個傢伙高高在上,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信上有幾句挖苦我具有超凡智力的話,言辭間他明白無誤地暗示我最好本分些、盡職盡責,否則會受到應有懲處的。老實說,這把我嚇得屁滾尿流,從此說話時再也不敢用多音節的詞了,實際上我一夜几乎都不開口。我扮演了一個高級白痴的角色,這正是他們所要求的。

為了奉承老闆,我不時走到他面前禮貌地問他這個或那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喜歡我這一手,這傢伙是個活字典、活時間表,不論他在工間休息時灌了多少啤酒,在某個日期或某個詞的詞義上你永遠也難不倒他。而且他的工間休息時間全由他自個兒掌握,因為他要巡視自己主管的這個部門,他天生就是做這個工作的。唯一叫我懊悔的是我懂的太多,儘管我很小心謹慎還是不免暴露出來。

假如我來上班時胳膊底下夾着一本書,我們這位老闆準會看見,若是本好書他便會怨恨我。不過我從來沒有有意做什麼事情使他不快,我大喜歡這份工作了,絶不會把絞索往自己脖子上套。

同一個與自己毫無共同之處的人交談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即使只用單音節的詞也會露餡。這個老闆心裡明白我對他講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喜歡驅走我的迷夢,並給我灌輸各種日期和歷史事件。我想,這就是他報復我的方法吧。

結果我患了輕度神經官能症,一吸進新鮮空氣便信口胡說。


  
清早我們回蒙帕納斯時,不論談到的是什麼話題,我都要儘快用消防水龍頭往上面澆水,打斷這個話題,以便讓自己從變態的夢幻中解脫出來。我最喜歡談誰也不懂的事情,我已經患了一種輕微的精神錯亂,我想這種病叫作「模仿言語症」。一夜間校對的文稿標籤都在我的舌尖上跳舞,達爾馬提亞——我曾拿到為這個美麗的珠寶勝地做的廣告。對了,達爾馬提亞,你坐上火車,早上毛孔便出汗,葡萄綳破了皮。

我能從這條壯觀的林蔭大道一直滔滔不絶地談論達爾馬提亞,一路談到馬薩林紅衣主教的宮殿,只要我願意還可以說下去。我連它在地圖上的位置都搞不清楚,也從來不想搞清。可是在凌晨三點你身體疲乏不堪、衣服被汗水和廣藿香浸透,手鐲叮噹響着從絞衣機裡通過,這時夥伴們要我說的那些喝醉了啤酒後胡扯的事情都毫無意義——那些地理、服裝,演講、建築之類的瑣事。達爾馬提亞是要在夜裡某個時辰談論的,那時交通警的鑼已不響了,盧浮宮的庭院顯得又美妙又荒謬可笑,使你想無緣無故地哭一場,這正是因為周圍又美麗又靜謐,那麼空曠,與報紙頭版和樓上擲骰子的人全然不一樣。

有達爾馬提亞像一把冰冷的刀鋒擱在顫動不已的神經上,我才得以體會途中那些最美妙的感覺。

好笑的是我可以走遍全球,可是總想不到要去美國,對於我它比一塊消失的大陸更浩渺、更遙遠,我對消失的大陸尚存有某種神秘的嚮往,對美國卻毫無感情。有時我也確曾思念莫娜,不是把她當作特定時間空間中的一個人去思念,而是抽象地、超然地思念,彷彿她已變成一大團雲彩狀的東西冉冉升到空中,這團東西遮住了過去。我不能使自己長時間地思念她,不然我就會從橋上跳下去的。真怪,我已對這種沒有她在身邊的生活習以為常了,但是隻要想她一會兒便足以完全破壞我的滿足,把我又推向悲慘的過去那個令人痛苦的陰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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