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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 82 / 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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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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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地,我發現縴夫們全都一震,抬起沉重地勾着的頭顱,用異樣的目光投向江心。我曾聽伯父說過,縴夫號子是非常單調的:「呃哩喂喲——嗬!呃哩喂喲——嗬!」就這麼反覆詠歎。而象今天這種悲憤的《過灘謡》卻是輕易不喊的,只有在纖幫中有同夥遇了難時,才會喊起這種號子來。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定睛看那灰朦朦的江心,果然有一具屍體被寒流衝了下來,那一定是拉縴人沒有辨清路線或者是過崖嘴沒有攀住藤蔓而失足掉在江中的——他的肩膀上,還緊緊地繫著纖繩呢。

一聲驚呼,我倒在了纖道上……應該感謝縴夫們那陡然同呼的悲壯的《過灘謡》——縴夫過灘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墜下灘哪——嗬嘿!

後面纖道腳板響哪——嗬嘿!

……凝重、深沉,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朦朧中,我倏忽意識到那驚心動魄的吶喊是在呼喚着我。頓時,只覺得周身的骨骼、肌肉在膨脹,血管裡的熱血在流淌……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伯父他們已經把我甩下一段路了。我不能看著船被拉上灘,不能等着伯父來把我抬上船。我的眼睛裡迸着火焰,騰地爬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拖着一雙結冰的腳向前面灘塗趕去。

船彷彿被冰凍凝住在灘塗上了。

所有的縴夫都死死地把鐵耙般的腳掌摳進積雪,摳進地面。儘管北風呼呼地嚎叫,他們的軀體卻在噝噝地冒着熱氣;他們那弓成橋拱狀的脊背,在嘎吧嘎吧地作響;而那一雙雙粗手,都顫顫抖抖地向前伸着,企圖抓到一點點能夠牽引自己的東西——哪怕是一要細藤,哪怕是一棵小草,那也是救星呀!

除了那凝重、深沉的《過灘謡》還在江峽中迴蕩,卻聽不到哪怕是一絲一縷的呻吟和唉嘆。如果自己不是一名縴夫,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在這種冰天雪地的嚴冬,把一艘沉重的木船拉過資水第一險灘——崩洪灘的滋味是什麼。

生命就是拚搏,彷彿有一種能穿越洪荒、穿越茫茫黑夜的力量在衝擊着我的胸壑,我的胸腔裂開了……我發狂般地吼叫着:我來了!——我來了!——一個懦弱者的靈魂,在這蒼涼、激越的《過灘謡》的號子的衝激下,毫無畏懼地重又邁進了這支負着人生苦痛,卻又能征服激流險灘的隊伍! 海念韓少功散文——海念韓少功

滿目波濤接天而下,撲來潮濕的風和鋼藍色的海腥味;海鷗的哇哇聲從夢裡驚逃而出,一道道弧音最終沒入寂靜。老海滿身皺紋,默想往日的災難和織網女人,它的背脊已長出木耳那傾聽著千年沉默的巨耳——幾片咬住水平綫的白帆。

漲潮啦,千萬匹陽光前僕後繼地登陸,用粉身碎骨歡慶岸的夜深。

大海老是及時地來看你。

大海能使人變得簡單。在這裡,所有的墮落之舉一無所用。只要你把大海靜靜看上幾分鐘,一切功名也立刻無謂和多餘。海的藍色漠視你的楚楚衣冠,漠視你的名片和深奧格言。

永遠的沙岸讓你脫去身外之物,把你還原成一個或胖或瘦或笨或巧的肢體,還原成來自父母的赤子,一個原始的人。

還有藍色的大心。

傳說人是從魚變來的,魚是從海裡爬上岸的。億萬年過去,人遠遠地離開了大海,把自己關進了城市和履歷表,聽很多奇怪的人語。比方說:「羊毛出在狗身上。」

這是我的一位同行者說的。這樣說,無非是為了錢,為了得到他一直所痛惡的貪污特權。他昨天還在充當沙龍裡玩玩血性的演員和票友,今天卻為了錢向他最蔑視的庸官下跪。當然也沒什麼,他不會比滿世界那麼多體面人幹得更多,幹得更漂亮。


  
你陷入了謡言的重圍。謡言使友情業興盛,是這些業主的享樂。你的所有辯白都是徒勞,都是沒收他人享樂的無理要求。他們骯髒或正在籌劃骯髒,所以不能讓你這麼清白地開溜,這不公平。

他們擅長安慰甚至拉你去喝酒,時而皺着眉頭聆聽,時而與服務員逗趣說笑,沒有義務一直奉陪你憤怒。或者他們憤怒的對象總是模糊,似乎是酒或者天氣,也可能是謡言,使你在失望的同時繼續保持着希望。他們終於成了居高臨下的仲裁者和救助者,很願意笑納你的希望,為了笑納得更多便當然不能很快地相信一加一等於二。

你期待民眾的公道,期待他們會為他們自己的衛士包紮傷口。不,他們是小人物,惹不起惡棍甚至還企盼着被僥倖地收買。真理一分鐘沒有與金錢結合,他們便一哄而散。他們不摻和矛盾,不想知道得更多而且恐懼得哆嗦。

他們突然減少了對你的眼光和電話甚至不再摸你孩子的過,將你活活射殺在地鮮血冒湧。他們終於鼓動你爬起來重返崗位捍衛他們的小錢——你怎能撒手丟下他們不管?事情就是如此。你為他們出戰,就得犧牲,包括理解和成全他們一次次的苟且以及被收買的希望。

你是不是很生氣?現在想來有點不好意思。你真生氣了,當了幾天氣急敗壞可憐巴巴的乞丐,居然忘記了理想的聖戰從來沒有貴賓席,沒有回報——回報只會使一切淪為交易,心貶值為臭大糞。決心總是指向寒冬。就像駛向大海的一代代男人,遠去的背影不再回來,毫不在乎岸邊那些沒有屍骨的空墓,刻滿了文字的殘碑。

多少年後,一塊陌生的腐爛舷木漂到了岸邊,供海鳥東張西望地停棲,供夕陽下的孩子們坐在上面敲敲打打,唱一支關於狗的歌。回家羅——他們看見了椰林裡的炊煙。

人是從海裡爬上岸的魚,遲早應該回到海裡去。海是一切故事最安全的故鄉。

不再歸來的出海人,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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