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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堯臣,字聖俞,宣州宣城人,侍讀學士詢從子也。工為詩,以深遠古淡為意,間出奇巧,初未為人所知。用詢陰為河南主簿,錢惟演留守西京,特嗟賞之,為忘年交,引與酬倡,一府盡傾。歐陽修與為詩友,自以為不及。堯臣益刻厲,精思苦學,繇是知名于時。宋興,以詩名家為世所傳如堯臣者,蓋少也。嘗語人曰:「凡詩,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矣。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也。」世以為知言。歷德興縣令,知建德、襄城縣,監湖州稅,簽書忠武、鎮安判官,監永豐倉。大臣屢薦宜在館閣,召試,賜進士出身,為國子監直講,累遷尚書都官員外郎。預修《唐書》,成,未奏而卒,錄其子一人。
寶元、嘉祐中,仁宗有事郊廟,堯臣預祭,輒獻歌詩,又嘗上書言兵。注《孫子》十三篇,撰《唐載記》二十六卷、《毛詩小傳》二十捲、《宛陵集》四十捲。
堯臣家貧,喜飲酒,賢士大夫多從之遊,時載酒過門。善談笑,與物無忤,詼嘲刺譏托于詩,晚益工。有人得西南夷布弓衣,其織文乃堯臣詩也,名重於時如此。
江休復,字鄰幾,開封陳留人。少強學博覽,為文淳雅,尤善於詩。喜琴、弈、飲酒,不以聲利為意。進士起家,為桂陽監藍山尉,騎驢之官,每據鞍讀書至迷失道,家人求得之。舉書判拔萃,改大理寺丞,遷殿中丞。獻其所著書,召試,為集賢校理,判尚書刑部。與蘇舜欽游,坐預進奏院祠神會落職,監蔡州商稅。久之,知奉符縣,通判睦州,徙廬州,復集賢校理,判吏部南曹、登聞鼓院,為群牧判官,出知同州,提點陝西路刑獄,入判三司鹽鐵勾院,修起居注,累遷尚書刑部郎中,卒。
休復外簡曠而內行甚飾,事孀姑如母,所與游皆一時豪俊。為政簡易。嘗著《神告》一篇,言皇嗣未立,假神告祖宗之意,冀以感悟。又嘗言昭憲太后子孫多流落民間,宜甄錄之。著《唐宜鑒》十五卷、《春秋世論》三十捲、文集二十捲。
蘇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年二十七始發憤為學,歲余舉進士,又舉茂才異等,皆不中。悉焚常所為文,閉戶益讀書,遂通《六經》、百家之說,下筆頃刻數千言。至和、嘉祐間,與其二子軾、轍皆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上其所著書二十二篇,既出,士大夫爭傳之,一時學者競效蘇氏為文章。所著《權書》、《衡論》、《機策》,文多不可悉錄,錄其《心術》、《遠慮》二篇。
《心術》曰: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太山覆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待敵。凡兵上義,不義雖利不動。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為,所以養其心。故士當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于嶮。鄧艾縋兵于穴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遷,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斂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于必敗。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按劍,則烏獲不敢逼;冠冑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遠慮》曰:
聖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經者,天下之民舉知之可也;曰權者,民不可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機者,雖群臣亦不得而知之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聖人無權,則無以成天下之務,無機,則無以濟萬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機者又群臣所不得聞,群臣不得聞,則誰與議?不議不濟,然則所謂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無也。後世見三代取天下以仁義,而守之以禮樂也,則曰「聖人無機」。夫取天下與守天下,無機不能。顧三代聖人之機,不若後世之詐,故後世不得見。
其有機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湯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聞天下之所不聞,知群臣之所不知。禹與湯武倡其機于上,而三臣者和之於下,以成萬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為之謀主,闔廬有伍員,勾踐有范蠡、大夫種。高祖之起也,大將任韓信、黥布、彭越,裨將任曹參、樊噲、滕公、灌嬰,遊說諸侯任酈生、陸賈、樅公,至于奇機密謀,君臣所不與者,唯留侯、酇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過曰房、杜。夫君子為善之心與小人為惡之心一也,君子有機以成其善,小人有機以成其惡。有機也,雖惡亦或濟,無機也,雖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無也。司馬氏,魏之賊也,有賈充之徒為之腹心之臣以濟,陳勝、吳廣,秦民之湯、武也,無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則?無腹心之臣,無機也,有機而泄也。夫無機與有機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設陷阱,設陷阱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機者,創業之君所假以濟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機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嗚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見機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變,常伏于安,田文所謂「子少國危,大臣未附」,當是之時,而無腹心之臣,可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遺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遺孝昭、孝宣。蓋天下雖有泰山之勢,而聖人常以累卵為心,故雖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