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頁
吾既拙于爲文,不敢輕有掎摭,但以當世之作,歷方古之才人,遠則楊、馬、曹、王,近則潘、陸、顔、謝,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爲是,則昔賢爲非,若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俱爲盍各,則未之敢許。又時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亦頗有惑焉。何者?謝客吐言天拔,出於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是爲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絶其所長,唯得其所短。謝故巧不可階,裴亦質不宜慕。故胸馳臆斷之侶,好名忘實之類,決羽謝生,豈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懼兩唐之不傳。故玉徽金銑,反爲拙目所嗤,巴人下俚,更合郢中之聽。陽春高而不和,妙聲絶而不尋。竟不精討錙銖,覆量文質,有異巧心,終愧妍手。是以握瑜懷玉之士,瞻鄭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閩鄉而嘆息。詩既若此,筆又如之。徒以煙墨不言,受其驅染,紙劄無情,任其搖襞。甚矣哉,文章橫流,一至于此。
至如近世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斯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張士簡之賦,周升逸之辯,亦成佳手,難可復遇。文章未墜,必有英絶,領袖之者,非弟而誰。每欲論之,無可與語,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辨茲清濁,使如涇、渭,論茲月旦,類彼汝南。朱白既定,雌黃有別,使夫懷鼠知慚,濫竽自恥。相思不見,我勞如何!
及簡文即位,以肩吾爲度支尚書。時上流蕃鎮,並據州拒侯景,景矯詔遣肩吾使江州喻當陽公大心。大心乃降賊,肩吾因逃入東。後賊宋子仙破會稽,購得肩吾欲殺之,先謂曰:「吾聞汝能作詩,今可即作,若能,將貸汝命。」肩吾操筆便成,辭采甚美,子仙乃釋以爲建昌令。仍間道奔江陵,歷江州刺史,領義陽太守,封武康縣侯。卒,贈散騎常侍、中書令。子信。劉虯字靈預,一字德明,南陽涅陽人,晉豫州刺史喬七世孫也。徙居江陵。
虯少而抗節好學,須得祿便隱。宋泰始中,仕至晉平王驃騎記室、當陽令。罷官歸家靜處,常服鹿皮袷,斷谷,餌術及胡麻。齊建元初,豫章王嶷爲荊州,教闢虯爲別駕,與同郡宗測、新野庾易並遺書禮請之。虯等各修箋答而不應命。
永明三年,刺史廬陵王子卿表虯及同郡宗測、宗尚之、庾易、劉昭五人,請加蒲車束帛之命。詔征爲通直郎,不就。竟陵王致書通意,虯答曰:「虯四節臥疾病,三時營灌植,暢餘陰于山澤,托暮情於魚鳥,甯非唐、虞重恩,周、邵宏施。」
虯精信釋氏,衣粗布,禮佛長齋,注法華經,自講佛義。以江陵西沙洲去人遠,乃徙居之。建武二年,詔征國子博士,不就。其冬虯病,正晝有白雲徘徊檐戶之內,又有香氣及磬聲。其日卒,年五十八。虯子之遴。
之遴字思貞,八歲能屬文。虯曰:「此兒必以文興吾宗。」常謂諸子曰:「若比之顔氏,之遴得吾之文。」由是州裡稱之。時有沙門僧惠有異識,每詣虯必呼之遴小字曰:「僧伽福德兒。」握手而進之。
年十五,舉茂才,明經對策,沈約、任昉見而異之。吏部尚書王瞻嘗候任昉,遇之遴在坐,昉謂瞻曰:「此南陽劉之遴,學優未仕,水鏡所宜甄擢。」即闢爲太學博士。昉曰:「爲之美談,不如面試。」時張稷新除尚書仆射,托昉爲讓表,昉令之遴代作,操筆立成。昉曰:「荊南秀氣,果有異才,後仕必當過仆。」御史中丞樂藹即之遴之舅,憲台奏彈,皆令之遴草焉。後爲荊州中從事,梁簡文臨荊州,仍遷宣惠記室。之遴篤學明審,博覽群籍,時劉顯、韋棱並稱強記,之遴每與討論,咸不過也。
累遷中書侍郎,後除南郡太守。武帝謂曰:「卿母年德並高,故令卿衣錦還鄉,盡榮養之理。」轉西中郎湘東王繹長史,太守如故。初,之遴在荊府,常寄居南郡,忽夢前太守袁彖謂曰:「卿後當爲折臂太守,即居此中。」之遴後牛奔墮車折臂,右手偏直,不復得屈伸,書則以手就筆,嘆曰:「豈黥而王乎?」周舍嘗戲之曰:「雖復並坐可橫,政恐陋巷無枕。」後連相兩王,再爲此郡,歷秘書監。
出爲郢州行事,之遴意不願出,固辭曰:「去歲命絶離巽,不敢東下;今年所忌又在西方。」武帝手敕曰:「朕聞妻子具,孝衰于親,爵祿具,忠衰于君。卿既內足,理忘奉公之節。」遂爲有司奏免。後爲都官尚書、太常卿。
之遴好古愛奇,在荊州聚古器數十百種,有一器似甌可容一斛,上有金錯字,時人無能知者。又獻古器四種于東宮。其第一種,鏤銅鴟夷榼二枚,兩耳有銀鏤,銘云:「建平二年造。」其第二種,金銀錯鏤古鐏二枚,有篆銘云:「秦容成侯適楚之歲造。」其第三種,外國澡灌一口,有銘云:「元封二年,龜茲國獻。」其第四種,古制澡盤一枚,銘云:「初平二年造。」
本紀時鄱陽嗣王范得班固所撰漢書真本獻東宮,皇太子令之遴與張纘、到溉、陸襄等參校異同,之遴錄其異狀數十事,其大略云:「案古本漢書稱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無上書年月日子。又案古本敘傳號爲中篇,今本稱爲敘傳,又今本敘傳載班彪事行,而古本雲「彪自有傳」。又今及表志列傳不相合爲次,而古本相合爲次,總成三十八卷。又今本外戚在西域後,古本外戚次帝紀下。又今本高五子、文三王、景十三王、孝武六子、宣元六王雜在諸傳帙中,古本諸王悉次外戚下,在陳項傳上。又今本韓彭英盧吳述云:「信惟餓隷,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雲起龍驤,化爲侯王。」古本述云:「淮陰毅毅,仗劍周章,邦之傑子,實惟彭、英。化爲侯王,雲起龍驤。」又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釋義,以助雅詁;而今本無此卷也。」
之遴好屬文,多學古體,與河東裴子野、沛國劉顯恆共討論古籍,因爲交好。時周易、尚書、禮記、毛詩並有武帝義疏,唯左氏傳尚闕,之遴乃着春秋大意十科,左氏十科,三傳同異十科。合三十事上之。帝大悅,詔答曰:「省所撰春秋義,比事論書,辭微旨遠,編年之教,言闡義繁。丘明傳洙、泗之風,公羊宗西河之學,鐸椒之解不追,瑕丘之說無取。繼踵胡母,仲舒雲盛,因循谷梁,千秋最篤。張蒼之傳左氏,賈誼之襲荀卿,源本分鑣,指歸殊致,詳略紛然,其來舊矣。昔在弱年,久經研味,一從遺置,迄將五紀。兼晚秋晷促,機事罕暇,夜分求衣,未遑披括。須待夏景,試欲推尋,若溫故可求,別酬所問也。」
始武帝于齊代爲荊府諮議,時之遴父虯隱在百里洲,早相知聞。帝偶匱乏,遣就虯換谷百斛。之遴時在父側,曰:「蕭諮議躓士,雲何能得舂,願與其米。」虯從之。及帝即位常懷之。侯景初以蕭正德爲帝,之遴時落景所,將使授璽紱。之遴預知,仍剃髮披法服乃免。先是,平昌伏挺出家,之遴爲詩嘲之曰:「傳聞伏不鬥,化爲支道林。」及之遴遇亂,遂披染服,時人笑之。
尋避難還鄉,湘東王繹嘗嫉其才學,聞其西上至夏口,乃密送藥殺之。不欲使人知,乃自製志銘,厚其賻贈。前後文集五十捲。
子三達字三善,數歲能清言及屬文。州將湘東王繹聞之,盛集賓客,召而試之。說義屬詩,皆有理致。年十二,聽江陵令賀革講禮還,仍覆述,不遺一句。年十八卒。之遴深懷悼恨,乃題墓曰「梁妙士」以旌之。之遴弟之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