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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龍斯基對於繪畫和中世紀生活的興緻並沒有持續很久。正因為他對於繪畫有充分的鑒賞力,所以不能夠繪完他那幅畫。停筆不畫了。他模糊地感覺到它的那些缺點,起初雖然還不大明顯,如果繼續畫下去,就會顯露出來。他體驗到戈列尼謝夫同樣體驗到的心情:戈列尼謝夫感到自己沒有什麼可說的,於是就用這種話來不斷地自欺欺人,說他的思想還沒有成熟,他還在構思,蒐集素材。但是這使戈列尼謝夫感到激怒和苦惱,弗龍斯基卻不能夠欺騙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夠使自己感到怨恨。憑他所特有的果斷性格,他沒有說明,也沒有辯解,就擱筆不畫了。但是沒有這項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裡,弗龍斯基的生活,和因為他突然失去興趣而感到詫異的安那的生活,就顯得枯燥無味了。「帕拉佐」突然顯得這樣刺目地破舊骯髒,窗帷上的污點、地板上的裂縫、檐板上剝落了的灰泥,看來是那麼不愉快,老是那個樣子的戈列尼謝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國旅行家都變得這樣叫人討厭,使他們不得不改變生活。因此他們決定回俄國,住到鄉下去。在彼得堡,弗龍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產分開,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兒子。他們預備在弗龍斯基的大田莊上度夏。
十四
列文結婚有三個月了。他很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樣。他處處發現他以前的幻想的破滅和新的意外的魅力。他是幸福的,但是進入家庭生活以後,他處處看到這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處處感到這樣一種心情,如同一個人歎賞湖上一葉小舟平穩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時候心情就有些兩樣。他發現:這並不只是平穩地坐著,毫不搖晃,人還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記他要到什麼地方去;而且下面還有水,人還得划槳;他的不習慣划槳的手還會疼痛;只是看著容易,可是做起來的時候,雖說是非常愉快,卻也是很不容易啊。
獨身的時候,他看見別人的婚後生活,看到他們的瑣屑的憂慮、爭吵、嫉妒的時候,他往往只是在心裡輕蔑地譏笑。在他未來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決不會有這種事情;就連他的結婚生活的外表形式,在他想來,也準會和別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出乎意外,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沒有獨樹一格,而且,恰好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麼輕視的極其瑣碎的小事構成的,而現在,那些小事,違反他的意願,卻具有了異乎尋常的、無可爭辯的重要性。列文看到要把所有這些瑣事安頓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麼容易。雖然列文自信對於家庭生活抱著最正確的見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不知不覺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愛情的享受,既沒有什麼東西來妨礙它,也沒有什麼瑣碎的憂慮來分心。在他設想起來,他應當從事他的工作,而在愛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應當被熱愛着,再也沒有別的了。可是又同所有的男子一樣,他忘記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詫異:她,他那富有詩意的、美麗的基蒂,怎麼在結婚生活的頭幾個星期,甚至在頭幾天,就能夠想起這件事,記起那件事,為桌布、傢具、來客用的臥具、餐具、廚師和餐膳之類的事情忙個不停。還在他們訂婚的期間,她就堅決拒絶到國外去,決心回到鄉下,好像她知道什麼是必要的事,而且除了戀愛還能夠想到別的事情,她那種堅決的態度,就已經使他驚異了。這事當時很使他不快,而現在她的瑣碎的操心和憂慮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但是他看出這在她是必要的。因為他愛她,所以雖然他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而且還嘲笑這種家務事上的操勞,但是對於這些,他又不禁從心裡讚美。他嘲笑她怎樣佈置從莫斯科搬運來的傢具,怎樣重新整頓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間,怎樣懸掛窗帷,預備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間,怎樣給她的新使女安排一個房間,怎樣吩咐老廚師做飯,怎樣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爭吵,把貯藏室從她手裡接管過來。他看見老廚師是怎樣歎賞地微笑着,聽她的沒有經驗的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看到這位年輕主婦的新的佈置是怎樣沉思而慈祥地搖着頭。他看到,當基蒂邊哭邊笑地跑來向他訴說她的使女瑪莎還把她當小姐看待,因此誰也不會服從她的時候,她是特別地可愛。這在他看來是可愛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假如沒有這些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