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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不認識安娜,被她的美麗,特別是被她那種安於現狀的坦率態度所感動了。當弗龍斯基引戈列尼謝夫進來的時候,她臉紅了,而瀰漫在她那坦白而美麗的臉上的這種孩子氣的紅暈使他非常喜歡。但是他特別高興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龍斯基叫做阿列克謝,好像是有心這樣,以免別人誤會似的,並且說他們就要搬進他們剛剛租下、這裡稱為「帕拉佐」的房子裡去。對自己處境懷着的這種安之若素的直率單純的態度使戈列尼謝夫很喜歡。望着安娜的溫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舉止,而且又認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弗龍斯基,戈列尼謝夫感到他十分瞭解她。他覺得他瞭解了她自己怎樣也不能瞭解的東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拋棄了他和她的兒子,喪失了自己的好名聲,她怎麼還能那樣精力飽滿、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記載着的,」戈列尼謝夫提及弗龍斯基租下的「帕拉佐」,這樣說。「那裡有丁托列托①晚期的傑作。」
①丁托列托(
1518—
1594),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再到那裡去看一看吧,」弗龍斯基對安娜說。
「我很高興;我就去戴帽子。您說熱嗎?」她在門邊站住,詢問地望着弗龍斯基說,鮮艷的紅暈又瀰漫在她的臉上。
弗龍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麼態度對待戈列尼謝夫,因此害怕她的舉止不符合他的願望。
他長久地、溫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熱,」他說。
她感覺得好像她全都瞭解了,尤其感覺得好像他對她很滿意;於是向他微微一笑,她邁着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門。
兩個朋友互相望着,兩人的臉上都現出了躊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謝夫——他顯然很歎賞她——想要說句什麼同她有關的話,可是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而弗龍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這樣做。
「那麼,」弗龍斯基說,為的是要開口談點什麼。「你在這裡定居下來了嗎?你還在做那種工作嗎?」他繼續說,想起來他聽說戈列尼謝夫在寫一本什麼書。
「是的,我在寫《兩個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謝夫說,聽到這個問題,快活得紅了臉。「那就是,說得確切一些,我還沒有寫;我在作準備,在蒐集材料。這本書涉及的範圍要廣泛得多,而且几乎觸及所有的問題。在俄國我們不願意承認我們是拜占庭的後代,」於是他就開始長篇大論地、熱烈地述說起他的觀點。
弗龍斯基因為連《兩個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當作名著來述說的,——所以開頭弄得很窘。但是後來,當戈列尼謝夫開始閘述他的見解,而弗龍斯基雖然對於《兩個原理》一無所知,卻能夠聽懂他的意思時,他就頗感興趣地傾聽著,因為戈列尼謝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龍斯基看見戈列尼謝夫談他深感興趣的題目時那種易怒的興奮神情而感到驚駭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說,他的眼睛越發光,他就越急於反駁假想的論敵,他的臉也就越顯得激動和憤慨。回憶起在學校裡總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潑、善良而又高貴的少年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簡直不理解他發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讚成這個。他最不高興的是戈列尼謝夫,一個屬於上流社會的人,竟會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這值得嗎?弗龍斯基不高興這個。但是,雖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謝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難過。在他的容易激動的、相當漂亮的臉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錯亂的神色,他連安娜走進來也沒有注意到,還在急忙地、熱烈地繼續述說他的意見。
當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進來;用她的秀麗的手迅速玩弄着她的洋傘,在他身旁站住的時候,弗龍斯基鬆了口氣,逃脫了緊盯住他的戈列尼謝夫的悲哀的眼光,懷着新的愛意,望着他的魅人的、充滿了生命和滿心歡喜的伴侶。戈列尼謝夫好容易才定下神來,開頭是很沮喪憂鬱的,但是安娜,她這時對什麼人都是親切的,立刻以她的單純快活的態度使他振作起精神來。試談了幾個話題之後,她把他引到繪畫的題目上去,他滔滔不絶地談着,而她就留心地傾聽著。他們走到他們租下的房子那裡,仔細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興,」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對戈列尼謝夫說。「阿列克謝可以有一間絶妙的atelier①。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間,」她用俄語對弗龍斯基說,因為她看出來戈列尼謝夫在他們的隱遁生活中會成為他們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着顧忌的。
①法語,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