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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結束時,我必須暫停一下。隨着這一章,我那重重災難之鏈就以最初的環節開始了。 我曾在巴黎最顯貴的兩個人家生活過,雖然我不怎樣善於處世,也免不了在那裡結識幾個人。特別是,在杜賓夫人家裡,我認識了薩克森-哥特邦的儲君和他的保傅屯恩男爵。在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裡我又認識了色圭先生,他是屯恩男爵的朋友,由於編印了一部很好的盧梭文集而知名文壇。男爵曾邀色圭先生和我到豐特親-蘇-波瓦去住一兩天,因為儲君在那裡有所房子。我們倆都去了。從范塞納監獄經過的時候,我一見那座城堡,就感到心如刀割,男爵注意到了我臉上的表情。晚飯時,儲君談起狄德羅被拘禁的事,男爵為了引我說話,就怪那被囚者太不謹慎,我立刻為他辯護起來,其態度之激烈倒顯得我太不謹慎了。這種過分的熱心本是一個不幸的朋友引起來的,所以大家也都諒解,把話題岔到別的事情上去了。當時在座的還有兩個德國人,都是隨侍儲君的。一個是克魯卜飛爾先生,富有機智,是儲君的私人牧師,後來頂掉了男爵,成了儲君的保傅;另一個是個青年人,叫格里姆,他暫充儲君的侍讀,等着另找職業,他的服裝寒素就說明他是急需找職業的。就從那天晚上起,克魯卜飛爾和我開始結識了,不久就成了朋友。我跟格里姆君的結識,發展得就不這樣迅速:他不怎麼肯露頭角,絶沒有後來時運亨通時那種目空一切的神氣。第二天午餐時,大家談起了音樂,他談得很好。我聽說他能用鋼琴伴奏,高興極了。飯後,主人叫拿樂譜來,我們就在儲君的鋼琴上演奏起來,搞了一整天。就這樣,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友誼。這份友誼,對於我,先是那麼甜蜜,後來又是那麼可悲。在這一點上,將來我要大談特談的。
一回到巴黎,我就聽到喜訊說狄德羅已經從城堡裡出來了,可以在范塞納監獄的房屋和園子裡活動,只要不出這個範圍,還准許他接見朋友。我不能立刻奔去看他,心裡多麼難過啊!我因為有些要事,無法擺脫,在杜賓夫人家裡覊留了兩三天,急得和等了三四百年一樣,之後,我就飛奔到我的朋友的懷抱中了。真是難以形容的時刻啊!他當時不是單獨一人,達朗貝和聖堂的司庫和他關在一起。可是我一進門,眼裡看到的就只有他一個人,我一個箭步,一聲大叫,就把臉貼在他的臉上,緊緊把他抱住,只有眼淚和嗚咽,什麼話也沒有了。我激動和快樂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他掙脫我的臂膊後,第一個動作就是轉頭向那個教士,對他說:「你看,先生,我的朋友是怎樣愛我。」當時我完全沉浸在激動之中,考慮不到這種利用我的激情來作自我表揚的態度,但是從那以後,我有時想到這件事,總覺得如果我處在狄德羅的地位,這絶不會是我能想到的第一個念頭。
我發現他受到坐牢的刺激很大,城堡給他留下了可怕的印象。雖然現在這裡已經相當舒適,還可以在園林裡自由散步,而園林連圍牆都沒有,但是他需要有朋友陪伴,才不至于盡往愁處想。毫無疑問,我是最同情他的苦惱的人,所以我相信,我也是最能使他得到安慰的人。因此,不管事務如何忙碌,我至多隔一天就去看他一次,或者一人去,或者和他的妻子一同前去,跟他一起度過一個下午。
一七四九年的夏天特別熱。從巴黎到范塞納堡足有兩里約。我手頭不寬裕,不能僱馬車,所以我一人去時就步行,下午兩點鐘出發,快快地走,好早點到達。路邊的樹,依當地的風尚,剪得禿禿的,几乎沒有一點蔭涼。我常常又熱又累,走不了路,就躺到地上,動彈不得了。為著走慢一點,我就想了一個辦法,隨身帶一本書。有一天,我帶了一本《法蘭西信使》雜誌,邊走邊讀,忽然看到第戎學院公告次年徵文的一個題目:《科學與藝術的進步是有助于傷風敗俗還是敦風化俗》。
一看到這個題目,我登時就看到了另一個宇宙,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我對得到的印象還記得非常真切,但是詳細情形自從我在致德·馬勒賽爾卜先生的四封信中之一里寫出之後,我就完全忘記了。這是我的記憶力的一個奇特之點,值得說明一下。當我依賴它的時候,它就為我效勞,而一旦把內容付之筆墨,它就拋棄我了。所以一件事一經我寫出,就再也想不起來了。這個特點也體現在音樂裡。在我學習音樂之前,我會背許多歌曲,而當我學會了讀譜唱歌,就一支曲子也記不得了。我懷疑在我最愛的曲子之中,今天是否還能有一支記得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