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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當我仔細思考我在這樣的場合所感到的滿足到底是哪一種時,我發現這種滿足並不是出之做了什麼好事的感覺,而更多地是看到流露喜色的笑臉時的那種樂趣。這樣一種表情雖然深入我心,但我總覺得它的魅力純粹是感官方面的魅力。如果我不能親眼目睹別人由於我做了什麼事而產生的滿意心情,儘管我確信他有那種心情,我也覺得只是得到了不充分的享受。我這種樂趣甚至是一種忘我的樂趣,與我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並無關係。在群眾節日娛樂的場合中,看到他們滿面笑容的這種樂趣向來都對我有強烈的吸引力,然而這樣的期待在法國卻時常落空。法蘭西民族雖然自詡是歡快的民族,在它的遊樂活動中卻很少流露出歡快之情。從前我常到巴黎郊區的小酒店裡去看普通老百姓跳舞,可是他們的舞蹈是如此乏味,舞姿又是如此沉悶笨拙,我在離去時,心中懷着的不是喜悅而是難受。而在日內瓦和瑞士,笑聲並不是不斷地化為無聊的惡意和捉弄的,群眾節日活動中到處都洋溢着滿意和歡快的心情。在這樣的活動中,貧困並沒有顯示出它可憎的形象,豪華也並不那麼咄咄逼人。幸福、友愛、融洽之感促使人們心花怒放,而在這純潔的歡快氣氛中,各不相識的人時常相互攀談,相互擁抱,相互邀請對方來共同歡享節日的歡樂。我自己用不着親自參加這樣的活動,就能享受這節日的歡樂。我只消從旁觀看,就能和別人一起同享,而在這麼多歡快的面孔中,我確信沒有哪一個人的心能比我的更加歡暢。
這雖只是一種感官的樂趣,其中卻含有一定的倫理道德。何以見得?因為當我明白壞人臉上的得意歡快的表情只不過表明他們的壞心腸已經得到滿足時,這同樣的面容不但不能使我愉悅高興,反而只使我痛苦悲憤得心如刀割。只有純潔的愉快的表情才能使我的心感到欣悅。殘酷的、嘲弄人的愉快的表情使我悲痛傷心,儘管這種愉快之情與我毫無干係。這樣兩種愉快的表情,由於它們發自如此不同的內心,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然而它們畢竟都是愉快的表情,它們之間的差異顯然不像它們在我心底激起的反應的差異那樣懸殊。
我對痛苦和悲傷的表情更加敏感,當我看到這樣的表情時,內心總是異常激動,比這些表情本身所體現的感情還要強烈。想象力起着加強感覺的作用,使我把自己就看成是個受苦的人,也時常使自己比這個人還要難過。我也看不得人家流露出慍色的臉,特別是當我有理由認為這種不快是與我有關的時候。我從前曾經傻得讓人拽到有些人的家裡去住,那裡的仆役總讓我為他們的主人的接待付出高昂的代價,我也不知為他們在無可奈何地侍候我時的那副陰沉不快的嘴臉付過多少埃居。我這個人對能觸動人的感情的景象,特別是對那些帶有歡樂或痛苦、親切或憎惡之情的臉,總是特別容易動容,見到這樣的表情,感情就為之所動,除了一走了之以外,從來無法逃脫。陌生人的一個臉色、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足以擾亂我的歡樂或稍減我的痛苦。只有當我隻身獨處時我才完全屬於我自己,除此以外,我就是周圍所有的人的玩物。
我曾在上流社會裡生活過,當我在所有的人眼裡只看到一片善意,或在不認識我的人的眼中看到既非善意也非惡意的眼光時,我是生活得快樂的。可是今天,有人一個勁兒讓更多的人認識我,卻不讓他們知道我的人品,我一上街就免不了要看到叫我傷心的景象;我趕緊邁開大步向田野奔去;只要一見一片翠綠,我就能透過氣來。我愛孤寂的生活,這又何足為奇呢?我在人們臉上看到的只是敵意,而大自然則永遠向我露出笑臉。
應該承認,只要人們不認識我這張臉,我生活在他們之中還是感到樂趣的。然而人們卻不大肯把這種樂趣賜給我。幾年以前,我還喜歡串村走鄉,在大清早觀看農民修理連枷,觀看婦女在門口看管孩子。這種景象裡有着震動我心的無以名之的東西。有時我不知不覺地停下步來,看著這些善良的人的一舉一動,莫名其妙地暗自讚嘆。我也不知是否有人見我為這小小的樂趣動了感情,是否有人一心要剝奪我這種樂趣,反正從人們在我走過時面部表情的變化,從人們見到我時的神色,我不能不知道有人是竭力要剝奪我這種隱姓埋名的樂趣的。在殘廢軍人院附近,這種事情表現得就更加突出。我對這個優良的機構向來是很感興趣的。當我看到那些老人時,總是滿懷深情和敬意,他們可以像斯巴達的老人那樣說:
當年我們也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