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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斯東·德·尼埃耶在這個小小天地裡露臉的時候,事先他已經被貝葉城公共輿論不會有錯的天平稱過斤兩。因為在這個小小社會裡一切完全遵守禮節,生活裡每件事都是協調的,沒有半點事情能瞞過別人,所有爵位和領地的價值都有價格標明,跟報紙末頁所登載的債券價格一樣。他的表姐聖瑟韋爾夫人早已說過他的財產數字,他的未來希望,也展示過他的家譜,吹噓過他的學識,他的禮貌和他的廉讓。他所受到的歡迎是他理應受到的,他被不客氣地接待為一個優秀的小貴族,因為他的年紀只有二十三歲;可是有幾個年輕姑娘和幾位母親卻對他另眼相看,允滿溫情。他在奧熱山谷裡擁有一萬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親早晚會遺留給他那座馬內維爾古堡及其他部附屬建築物。至於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為問題。他擁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證的;栽種的植物尤其優良,維修費用和捐稅都由佃戶負擔;”蘋果樹都已經長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親還在商量一筆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園連接的二百阿爾邦①森林買下來,給花園圍上圍牆;這些優點是任何當部長的希望,任何人世的聲譽都不能與之競爭的,不知是出於狡猾或是另有打算,聖瑟韋爾夫人沒有提起加斯東的哥哥,加斯東自己也一字不提。這個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遺忘了。開頭加斯東·德·尼埃耶拿這些人物來作消遣,可以說,他把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繪在他的畫冊裡了,他把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皺紋的、鈎鼻的模樣兒描繪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們的服裝和臉上肌肉的抽搐多麼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歡聽他們說話裡的諾曼底方言,非常喜歡他們守舊的觀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時間內習慣了這種松鼠在籠子裡打轉似的生活以後,他覺察到在這種停滯而不可改變的生活中缺乏對立的變化,同修道士關在修道院裡沒有什麼兩樣,因而他就苦悶起來,雖然這種苦悶還不是煩惱和厭惡,但是這兩者的效果都有了。經過這種過渡時期的輕微痛苦以後,一個人像植物一樣移植到一個相反環境的過程就完成了,在這個新環境中他必須自行萎縮,過着一種生長不良的生活。事實上,如果沒有任何東西把他拉出這個社會,他就會在不知不覺間適應了這個社會的生活習慣,他不再怕這個社會的空虛無聊,這種空虛無聊會侵襲他,把他完全消滅。加斯東的肺部早已習慣于呼吸這種空氣了。他已經完全準備好要確認在這種無所用心、不動腦筋的日子裡有一種麻木不仁的幸福,他開始忘記了那種精力不斷更新的運動,忘記了他在巴黎曾經那麼熱愛過的能經常結出豐碩成果的腦力運用,他要永久留在這裡,在這些化石中間僵化,像尤利西斯的夥伴們①一樣,在豬身裡就滿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東·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廳裡,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區的一個代理主教之間。這所客廳的細木護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鋪着白土大方磚,掛着幾張家裡人的畫像,擺着四張賭桌,十六個人圍着賭桌一邊閒談,一邊打惠斯特紙牌。他在那裡什麼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這種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來,他出乎意外發現自己正在贊同當地的生活習慣。他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繼續使用昨天的舊紙牌,為什麼他們在破舊的賭桌上洗牌,他們怎樣才能做到既不為自己,也不為別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種哲學思想隱藏在這種循環往複、千篇一律的生活裡,在這種合乎邏輯的安靜習慣裡,在他們不識時髦豪華為何物裡。總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無益。巴黎城,連同它的激情,它的風暴,它的歡樂,在他的心中已經變成了童年的回憶。他真心誠意地讚美一個年輕姑娘的紅潤的雙手,謙卑和含羞的神態,雖然初看起來,他覺得她一臉蠢相,舉止缺少風韻,全身令人厭惡,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經無可救藥了。從前他從外省到巴黎去,現在他又從巴黎火熱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裡來,沒有一句話可以震動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動起來,如同一出沉悶歌劇的伴奏,突然出現一段奇特的樂章叫人興奮一樣。
「你昨天不是去看過德·鮑賽昂夫人嗎?」一位老太太問這地區最豪華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發覺她十分愁悶和痛苦,以至我沒法子叫她答應明天來我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