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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路斷斷續續地說話,回到葫蘆鐘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說明什麼地方疼痛。到了客廳,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進一把扶手椅裡,陷入沉思。夫人不敢驚動他,知道他這是要犯病的徵兆。我也默然不語。她沒有請我離開,大概是以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來,一觸即發的火氣就可能消掉,否則一發作,豈不要她的命。伯爵是個棋迷,可是要讓他下盤棋,真比登天還難。他像個嬌氣的情婦,非得讓人求他,強迫他不可,好顯得他並不情願,也許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興,一時忘了應酬他,他便悻悻然,臉拉長了,口氣也變得尖酸刺耳,專門跟人唱反調。見他情緒不對頭,我心下便明白,連忙提議下盤棋。他倒端起架子來,說道:「一來時間太晚,二來我也沒這個興緻。」極盡扭,泥作態之能事,那架勢就像女人,最後弄得你不知道她們究竟想幹什麼。我只好低聲下氣,央求他陪我練練,說是這種棋一不下就生疏了。這一次,我得裝作癮頭極大,才能說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說他昏昏沉沉,計算不了分數,腦袋就像被鉗子夾住似的,耳朵嗡嗡直響,胸口憋悶,說著連聲長嘆。最後,他終於坐到棋桌前。德·莫爾索夫人離開我們,去安頓孩子睡覺,並讓府上仆役作晚禱。這工夫一切順利,我有意讓德·莫爾索先生贏棋;他心裡一高興,立刻眉開眼笑。剛纔憂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觀念頭,現在又像醉漢一樣興奮狂笑,几乎笑得沒有來由,他這種情緒的急遽變化,真叫我不寒而慄,十分擔心。我還從未見過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飾。顯然,我們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圖把我幽禁在他的專制之中,抓住一個新的出氣對象。的確,精神病症猶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擴張地盤,就像一個地產主要擴大土地一樣。伯爵夫人下樓來,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絨綉;不過看得出來,她手上做活,心裡卻惴惴不安。我來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錯,臉色登時大變,由快活變陰沉,由紅變黃,目光也閃爍不定。接着,他又一着失誤,是我始料未及,也無法替他輓回的。德·莫爾索先生擲了個壞點,造成輸局。他霍地站起來,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燈也掀到地上。他用拳頭捶着支架,隨即又在客廳裡跳來跳去,那樣子我不能說是「走」。一連串的謾罵、斥責、詛咒,從他嘴裡冒出來,語無倫次,真像中世紀一個中魔者!想想我的臉面怎麼擱得住。
「您先到花園去。」伯爵夫人說著,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離開客廳,而伯爵並沒覺察。我緩步走到平台上,還聽見從餐室隔壁他的房間傳出的喊叫和呻吟聲。透過他那狂風暴雨般的吼叫,我間或聽到天使的聲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時黃鶯的鳴囀。時值
8月末,夜色極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會來,她那動作就是對我的許諾。幾天來,我們都有滿腹話,彷彿只要一開口,就會像心泉噴射一樣傾吐出來。礙於何種羞恥心,我們才一拖再拖,沒有完全溝通心靈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時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遲疑的時候,就會像出閣的閨秀將要在心愛的夫君前露面那樣,出於羞赧的心理,產生一種類似恐懼使感覺麻木的顫慄;也許伯爵夫人同我一樣,也喜歡這種顫慄吧。相互交心勢在必行,我們由於思想鬱結,就越發把初次傾談看得很重。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坐在磚砌的護牆上,她的腳步伴隨着衣裙飄動的窸窣聲,忽然打破靜謐的夜晚。這類感覺,僅僅靠心是不夠的。
「德·莫爾索先生睡着了,」伯爵夫人對我說,「碰到這種情況,我就用幾個罌粟頭泡一杯水給他喝;這種療法儘管極為簡單,但犯病間隔時間長,每次喝下去都見效。先生,」她換了口氣,以最令人信服的堅定聲音對我說,「仔細保守至今的秘密,不幸讓您發現了。請答應我,您要把這個場面埋藏在心底。為了我,請您做到這一點。我並不要求您發誓,只需君子一言,說聲好,我就滿意了。」
「這聲好還有必要說嗎?」我說道,「難道我們相互還始終不瞭解嗎?」
「德·莫爾索先生長期流亡,歷盡艱辛,您看到了留下的病根,千萬不要對他產生惡感,」她又說道,「他說過的話,明天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您還會覺得他為人和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