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講到這兒,或許應當說一說廠房的情形。屋子從路易十四末期起就開印刷所,坐落在美景街和桑樹廣場交叉的地方。內部一向按照行業的需要分配。樓下一間極大的工場,臨街一排舊玻璃窗,後面靠院子裝着一大片玻璃槅子。側面一條過道直達老闆的辦公室。可是印刷在外省始終是人人愛看的新鮮事兒,顧客寧可走鋪面上臨街的玻璃門,不怕工場的地基比路面低,進門要走下幾級。少見多怪的客人穿過工場裡的走道,從來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礙。他們望着樓板上吊的繩,晾的紙,象花棚的頂,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鉛字架上,或者被支撐印刷機的鐵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動作靈活的排字工從鉛字架上一百五十二個小格子裡撿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裡的排字夾,加一根空鉛條;來客眼睛瞪着他們,不防地下有大石板壓着整令浸濕的紙,絆他們的腳,再不然腰眼撞在紙架的角上;諸如此類的笑話叫一般猴子和大熊樂不可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太太平平的走到辦公室。辦公室是兩個簡陋的亭子,在洞窟般的工場的盡裡頭,緊靠院子;監工和老闆各據一方。後院牆上很幽雅的點綴着一些葡萄藤,以老闆的名聲來說,頗有一種本地風光,動人酒興。院子盡頭,靠着黑魆魆的界牆有間破落的偏屋,專為浸紙和整理紙張用的。那兒還有一個水斗,沖洗上印前後的版子,俗語所謂字盤;墨汁和廚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趕集的鄉下人看了以為真有什麼魔鬼在屋內洗臉。偏屋的一邊是廚房,另外一邊是柴房。正屋最高層只有兩個閣樓式的房間,二樓有三間屋子。第一間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舊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樓下的過弄一樣進深;臨街有一扇狹長的小玻璃窗,靠院子開一個大圓窗洞。四壁只刷白粉,寒酸簡陋,活現出生意人家的吝嗇:骯髒的地磚從不擦洗;傢具只有三把蹩腳椅子,一張圓桌和一口碗盞櫃。柜子兩旁都有門,一扇門通臥房,一扇門通客室。門窗全是油膩,變了暗黃色,屋內常常堆着白紙或印好的紙;紙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賽夏的飯後點心,酒瓶,菜盤。臥房裝着鉛格子鑲嵌的玻璃窗,從後院取光;壁上掛的舊毯子和外省在聖體節上掛在屋子外面的一樣。房內放一張有欄杆的大床,掛着帳幔,鋪一條紅呢床罩,附帶床幾;還有兩把蟲蛀的大靠椅,兩把胡桃木花綢面的單靠,一張舊書桌;壁爐架上面有一隻掛鐘。這間臥房頗有樸素的古風,一片暗黃色調,原是尼古拉·賽夏的老東家魯佐先生佈置的。客室曾經由賽夏太太重新裝修,惡俗的門窗跟護壁板全是理髮師染假頭髮用的淺藍色;白地的糊壁紙畫着深褐色的東方景緻;傢具是六把藍羊皮面子的單靠,椅背做成豎琴式;兩個窗洞上部的半圓形砌得很粗糙,不掛窗帘,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樹廣場全景;壁爐架上沒有燭台,沒有座鐘,沒有鏡子。賽夏太太不曾裝修完就死了,大熊覺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無用處,工程便不再繼續。當下尼古拉·賽夏東倒西歪,帶兒子進去的便是那間客室;圓桌上擺着一份印刷所的機器生財的清單,那是監工照着他的意思寫的。他指着檔案對兒子說: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賽夏一雙醉眼骨碌碌的望望兒子,望望清單。「我給你的印刷所才呱呱叫呢。」
大衛拿着清單念道:「一、木機三架,都有鐵棍支撐,下裝生鐵盤……」
老賽夏插嘴道:「這是我的改良。」
「……連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紙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衛·賽夏唸到這兒,放下清單說:「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機全是蹩腳貨,值不了三百法郎,只好當柴燒。」
「蹩腳貨?……」老賽夏嚷起來,「蹩腳貨?……你拿着清單,咱們一塊兒下樓,瞧瞧你們發明的爛鐵車可抵得上這些久經考驗的老機器!你看了才不敢糟蹋這些實惠的印刷機,走起來象驛站上的包車一樣,用上一輩子也不要修理。哼,蹩腳貨!對,就是這些蹩腳貨將來供給你油鹽醬醋的!也就是這些蹩腳貨在你老子手上用過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植你到今天。」
老頭兒奔下高低不平,搖搖晃晃的舊扶梯,居然沒摔跤;他走進過道,推開工場的門,衝向第一架車子。所有的機器都暗中擦抹乾淨,上了油;兩根交叉的結實的橡木軸也由學徒擦過了。他指着軸梗說:
「這樣的印刷機還不討人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