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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梓,都笑道:「文先生那裡又跎跑了纖來?」文若虛道:「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眾人抬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床。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干?」文若虛道:「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眾人笑道:「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處。有甚麼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沒有這樣大龜藥。」又有的道:「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得幾百個小龜殼。」文若虛道:「不要管有用沒用,只是希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時叫個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只如此:艙中看來,一發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這樣狼逾東西。眾人大家笑了一回,說道:「到家時有人問,只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決不是棄物。」隨他眾人取笑,文若虛只是得意。取些水來內外洗一洗淨,抹乾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裡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處了?」眾人都笑將起來,道:「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
當夜無詞。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夥慣伺侯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住了。
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大店中坐定。裡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然後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裡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虛不曾認得。抬眼看時,元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元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着一副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元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餘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向做下的規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獃獃站在那裡。主人道:「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眾人大家說道:「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綠多少,你誇我退。文若虛一發默默無言,自心裡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在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又自嘆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興吃酒。眾人卻猜掌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個清早,先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艙裡狼狼逾逾這件東西,早先看見了。吃了一驚道:「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並不曾說起,莫不是不要賣的?」眾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寶貨。」中有一人襯道:「又是滯貨。」主人看了文若虛一看,滿面掙得通紅,帶了怒色,埋怨眾人道:「我與諸公相處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個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虛,對眾客道:「且慢發貨,客我上岸謝過罪着。」眾人不知其故。有幾個與文若虛相知些的,又有幾個喜事的,覺得有些古怪,共十餘人趕了上來,重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見主人拉了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不管眾人好歹,納他頭一位坐下了,道:「適間得罪得罪,且請坐一坐。」文若虛也心中糊塗,忖道:「不信此物是寶貝,這等造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