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過分了,邦布爾先生照着替他打開大門的那個小孩就是一記耳光(心事重重的他這時已經來到門口),心煩意亂地走到街上。
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先前的悲憤心情開始得到緩解,接下來這種感情上的變化又使他生出了口渴的感覺。他走過無數家酒店,最後才在背街的一家酒店前停下來。他從帘子上朝裏邊草草看了一眼,雅座裡空蕩蕩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個顧客。就在這時候,下起大雨來了。沒有辦法了。他走進酒店,叫了點喝的,經過酒吧檯,走進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個雅座單間。
坐在裏邊的那個漢子又高又黑,穿著一件寬大的斗篷,樣子不大像本地人,從他那副略顯憔悴的臉色和渾身的塵土來看,好像是遠道而來。邦布爾走進去的時候,跟那人打了個招呼,那人包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愛理不理地點了點頭。邦布爾先生的傲慢本來就抵得上兩個人,就算陌生人比較容易接近,他也未必賞臉,所以他只顧默默地啜着摻水杜松子酒,一邊端足了架子看報。
說來也巧,就像人們在那種情形下走到一起常有的事一樣,邦布爾先生時時感到自己有一種剋制不住的衝動,想偷偷看一眼陌生人。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又都頗為尷尬地把目光縮回來,因為他發現,陌生人在同一時刻也在偷偷地打量自己。陌生人目光犀利,炯炯有神,但卻被一臉的戒心和猜疑蒙上了一層陰影,讓人看著討厭;邦布爾先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異乎尋常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手足無措。
就這樣,彼此的眼光幾度交鋒之後,陌生人用一種刺耳、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你從窗口往裏邊瞧的時候,是在找我嗎?」他說道。
「我沒有這個意思,莫非先生你是——」邦布爾先生說到這裡驟然停住,他很想知道陌生人的名字,滿以為對方會填上這個空白。
「我看你也沒這個意思,」陌生人的嘴角動了一下,略微露出一點嘲諷的意味。「要不你也不會打聽我的名宇。你並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可要勸你別去打聽。」
「我不想冒犯你,年輕人。」邦布爾先生大度地說道。
「你也沒有冒犯。」陌生人說。
這一番簡短的對話之後又是一陣沉默,還是陌生人又一次打破了僵局。
「我恐怕從前見過你。」陌生人說,「那時候你穿著不一樣,我只是在街上跟你面對面走過,但應該還是想得起來。你當過本地的教區幹事,對不對?」
「我是當過,」邦布爾先生多少有些吃驚,「教區幹事。」
「就是嘛,」另一位點了點頭,接過話題,「我那會兒看見你正擔任那個職務。你現在幹什麼?」
「濟貧院院長,」邦布爾先生說得很慢,儘量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免得對方生出任何不相稱的熱乎勁。「濟貧院院長,年輕人。」
「不知道你的眼光還是不是老樣子,只盯着自己的利益?」陌生人接著說道,一邊目光灼灼地逼視着邦布爾先生的眼睛,這句話問得對方愕然不解地抬起頭來。「夥計,怎麼回答都行啊。你看得出來,我相當瞭解你。」
「我想,一個已婚的男人跟單身漢一樣,」邦布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擋住亮光,將陌生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明擺着下不來台。「並不反對有機會的時候掙兩個乾淨錢。教區職員薪水不高,所以不會拒絶任何一筆小小的外快,只要來路正當、規矩就行。」
陌生人微微一笑,又點了點頭,好像是說他沒有看錯人,接着拉了一下鈴。
「再來一杯,」說著,他把邦布爾先生的空杯子遞給掌柜。「來杯又凶又燙的,你喜歡這樣吧,我想?」
「別太凶了。」邦布爾先生輕輕咳嗽一聲,答道。
「掌柜的,你懂這是什麼意思。」陌生人乾巴巴地說。
老闆含笑退了出去,轉眼間又端着滿滿一杯酒回來了,邦布爾先生剛喝了一口,淚水就湧進了他的眼裡。
「現在你聽我說,」陌生人關上門窗,說道,「我今天到這個地方來,正是為了找到你。有的時候啊,還真是鬼使神差,正當我滿心想著你的功夫,你就走進我坐的這間屋子來了。我想跟你打聽點事,我不會讓你白說的,儘管不是什麼大事。這點小意思你先收起來。」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兩個金鎊從桌子對面朝同伴推過去,似乎不希望讓外人聽見錢幣的叮噹聲。邦布爾先生翻來覆去查看了一番,見金幣都是真的,才分外滿意地放進背心口袋裏。陌生人繼續說道:
「把你的記憶帶回到——讓我想想——十二年以前那個冬天。」
「時間不算短,」邦布爾先生說,「很好。我想起來了。」
「地點,濟貧院。」
「好」
「時間是夜裡。」
「對呀。」
「場面,那個破破爛爛的窩,管它在哪兒呢,一些個不要臉的賤貨,她們自己經常都性命難保,健康就別提了——生下一些哭哭啼啼的孩子給教區撫養,把她們的醜事,媽的,帶到墳墓裡藏起來了。」
「我想,是產婦室吧?」邦布爾先生說道。陌生人講得慷慨激昂,他有點跟不大上。
「對,」陌生人說,「有個孩子就是在那兒生的。」
「有許多孩子。」邦布爾搖了搖頭,有些泄氣。
「這幫該死的小鬼。」陌生人嚷了起來,「我說的是其中一個,一個長相可憐巴巴,臉上沒有血色的男孩,他在本地一個棺材店老闆手下當過一陣學徒——我巴不得老闆早就替他造好了棺材,把他裝進去,再擰緊螺釘——據說他後來跑到倫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