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女總管如果把椅子往右邊挪一挪,就會引火上身,要是往左邊挪,肯定栽進邦布爾先生的懷裡,於是(考慮周到的女總管一眼就看清了這兩種結果),她坐著一點沒動,又遞了一杯茶給邦布爾先生。
「柯尼太太,心腸忒硬嗎?」邦布爾一邊攪動着茶,一邊抬起頭來,盯着女總管的臉,說道。「你心腸硬不硬,柯尼太太?」
「天啊!」女總管嚷道,「這樣稀奇的問題,你一個單身漢也問得出來,邦布爾先生,你問這個幹嗎?」
幹事把茶喝了個一滴不剩,又吃了一片麵包,抖掉膝蓋上的碎屑,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吻起女總管來。
「邦布爾先生,」這位考慮周到的女士低聲嚷嚷着,這一陣恐慌來得非同小可,她簡直說不出話來。「邦布爾先生,我要喊啦。」邦布爾沒有回答,反而以一種緩慢而又不失尊嚴的姿勢伸出胳臂,輓住女總管的腰。
正當這位女士聲稱自己要喊出來的功夫——對於這種得寸進尺的放肆行為,她理所當然是要喊的——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這種意圖變成了多餘的。一聽有人敲門,邦布爾先生分外敏捷地跳到一邊,開始使勁地撣去酒瓶上的灰塵,女總管厲聲問誰在那兒。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嗓門已經完全恢復了那種不折不扣的官腔,這是一個奇妙的實例,說明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可以有效地抵消極度恐懼造成的影響。
「夫人,勞您的駕,」一個乾癟的,相貌奇醜的女貧民從門口把腦袋伸了進來。「老沙麗快玩完了。」
「喲,跟我有什麼關係?」女總管怒氣沖沖。「她要死又留不住她,對不對?」
「是的,是的,夫人,」老婦人回答,「沒人留得住,她壓根治不好了。我見過許多人死,小寶寶,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見過,我知道死的時候是什麼光景。可她心裡放不下,一口氣很難嚥下去,她沒發作的時候——這也不常有——她說她有話要說,你非得聽一聽。夫人,你要是不去一趟,她絶不安安生生死去。」
聽到這消息,可敬的柯尼太太嘟嘟噥噥,衝著那些個老婆子就是一通臭罵,她們非得故意打攪一下上司才肯閉上眼睛,隨後匆匆抓起一條厚實的圍巾裹在身上,開門見山地請邦布爾先生等自己回來再走,說是怕要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柯尼太太吩咐報信的老太婆腿腳利索些,免得在樓梯上磨磨蹭蹭折騰一晚上,然後跟在老太婆後邊走出房間,臉色十分陰沉,罵罵咧咧地去了。
邦布爾先生獨自留下來以後的舉動頗為令人費解。他打開壁櫥,點了一下茶匙的數目,掂了掂方糖夾子,又對一把銀質奶壺細細察看了一番,以確定它的質地。上述種種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他把三角帽歪戴在頭上,一本正經地踏着舞步,繞着桌子轉了四個花樣不同的圈子。這一番非同尋常的表演結束了,他摘下帽子,背朝火爐,仰攤在椅子上,像是正在腦子裡開列一張傢具明細清單似的。
第二十四章
敘述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本章雖然很短,但在這
部傳記中卻相當重要。
女總管房間裡的謐寧氣氛被那個老婆子打破了,老太婆擔任報喪人倒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她上了年紀而且彎腰駝背,癱軟的手腳直打哆嗦,臉歪嘴癟,還老是咕咕噥噥地翻白眼,看她那個樣子,與其說是造化之功,還不如說像是一個信筆塗抹出來的怪物。
哀哉!出自造化的姣好面孔留下來供我們欣賞的是多麼稀少。世間的操勞、悲哀、饑餓,可以改變人們的心靈,也會改變人們的面容。只有當種種煩惱逝去,永遠失去了它們的控制力時,翻覆洶湧的雲層才會消散把當時流行的新柏拉圖主義、新斯多葛主義等唯心主義哲學,留下清朗的天顏。死者的面容即便已經完全僵化,也往往會現出久已被人忘懷的那種熟睡中的嬰兒的表情,恢復初生時的模樣。這些面容又一次變得那樣平靜,那樣溫和,一些從歡樂的童年時代就瞭解他們的人在靈柩旁邊肅然跪下,彷彿看見了天使下凡。
于癟老太婆磕磕絆絆地穿過走廊,登上樓梯,嘴裡嘟嘟噥噥,含混不清地回答女總管的責罵。她終於撐不住了,便停下來喘口氣,把燈遞到柯尼太太手裡,自己在後邊歇一歇,再儘力跟上去,她的上司越發顯得敏捷了,照直走進患病的婦人住的屋子。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閣樓,前邊盡頭處點着一盞昏暗的燈。另外一個老太婆守候在床邊,教區藥劑師的徒弟站在火爐旁,正在把一支羽毛削成牙籤。
「柯尼太太,晚上真夠冷的。」女總管走進門去,這位年輕紳士說道。
「確實很冷,先生。」柯尼太太操着最謙和的腔調回答,一邊說,一邊行了個屈膝禮。
「你們應當要承包商提供稍好一點的煤,」代理藥劑師抓起銹跡斑斑的火鉗,將爐子上的一大塊煤敲碎。「這種東西根本對付不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那是理事會選購的,先生,」女總管答道,「他們至少應該讓我們過得相當暖和,我們這些地方夠糟糕的了。」
生病的女人發出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喲。」年輕人朝床邊轉過臉去,似乎他先前已經把患者完全忘記了。「柯尼太太,沒指望了。」
「沒指望了,先生,是嗎?」女總管問道。
「她要是拖得過兩小時,我才會覺得奇怪呢,」見習藥劑師說話時一門心思全放在牙籤的尖頭上。「整個系統崩潰了。老太婆,她是在打瞌睡吧?」
護士在床前俯身看了一下,肯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