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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老爹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兩隻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鬍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裡拿着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將些草喂的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爹家吃年酒去哩。」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說道:「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裡,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着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閒?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爹,我聽見說,他從年裡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
說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着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裡,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裡這條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位做頭。像這荀老爹,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來。
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是這觀音庵裡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只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是要城裡去請才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裡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紀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裡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裡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紅紬,騎着老爺棚子裡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合衙門的人都攔着街遞酒。落後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裡還不大喜歡,落後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纔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麵吃了,各自散訖。
次日,夏總甲果然替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