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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 - 25 / 43
古典散文類 / 劉鶚 / 本書目錄
  

老殘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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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黃人瑞道:「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裡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鷄,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裡去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雨敵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逢,這就不寂寞了。汐老殘道:“甚好,甚好,既有嘉餚,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說:「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裡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着人瑞到上房裡來,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裡間,兩個明間。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帘,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人瑞問:「飯得了沒有?」家人說:「還須略等一刻,鷄子還不十分爛。」人瑞道;”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老殘問:「還有那位?」人瑞道:「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人瑞道:「我們炕上坐坐罷。」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席。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當中點着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裡煙具比別省都精緻。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裡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那煙盤裡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技煙簽子,挑煙來燒,說:「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絶的這麼利害呢?」老殘道:“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

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不消遣的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著,只見門帘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裡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裡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他就側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裡的人,他媽同着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就把煙簽子遞給翠環。翠環鞠拱着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人瑞「呼呼」價吃完。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翠環慌忙立起身來說:「您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著。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裡,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聲:「來啊!只隻見門帘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裡拿了兩個三弦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裡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老殘說:「不用布最好。」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裡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裡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鷄;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鷄來。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鷄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家人來撤殘餚,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殘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懷裡,替他燒煙。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着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着頑。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 』,您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裡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裡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 』,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說罷,彼此呵呵大笑。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裡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裡,拿了一枝筆,一塊硯台,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

:「翠環,你來磨墨。」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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