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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泉道:「這李雅琴本來是一個著名的大滑頭(滑頭,滬諺。小滑頭指輕薄少年而言,大滑頭則指專以機械陰險應人,而又能自泯其跡,使人無如之何者而言),然而出身又極其寒苦,出世就沒了老子。他母親把他寄在人家哺養,自己從寧波走到上海,投在外國人家做奶媽。等把小孩子奶大了,外國人還留着他帶那小孩子。他娘就和外國人說了個情,要把自己孩子帶出來,在自己身邊。外國人答應了,便託人從寧波把他帶了到上海。這是他出身之始。他既天天在外國人家裡,又和那小外國人在一起,就學上了幾句外國話。到了十二三歲上,便託人薦到一家小錢莊去學生意。這年把裡頭,他的娘就死了。等他在錢莊上學滿了三年,不過才十五六歲,莊上便薦他到一家洋貨店裡做個小伙計。他人還生得乾淨,做事也還靈變,那洋貨店的東家,很歡喜他;又見他沒了父母,就認他做個乾兒子。在那洋貨店裡做了五六年,干老子慢慢的漸見信用了;他的本事也漸漸大了,背着干老子,挪用了店裡的錢做過幾票私貨,被他賺了幾個。干老子又幫他忙,於是娶了一房妻子,成了家。那年恰好上海閙時症,他干老子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死了;不到一個月,他干老子也死了,只剩了一個乾娘。他就從中設法,把一家洋貨店,全行乾沒了過來,就此發財起家,專門會做空架子。那洋貨店自歸了他之後,他便把門面裝潢得金碧輝煌,把些光怪陸離的洋貨,羅列在外。內中便驚動了一個專辦進口雜貨的外國人,看見他外局如此熱閙,以為一定是個大商家了,便托出人來,請他做買辦。他得了那買辦的頭銜,又格外闊起來。本事也真大,居然被他一帆風順的混了這許多年。又捐了一個不知靠得住靠不住的同知,加了個四品銜,便又戴了一個藍頂子充官場。前幾年又弄着一個軍裝買辦,走了一回南京,兩回湖北,只怕做着了兩票買賣。這軍裝買賣,是最好賺錢的,不知被他撈了多少。去年又想閙闊了,然而苦于沒有題目,窮思極想,才想得一個法子,是給他娘做陰壽。你想他從小不曾讀過書的,不過在小錢莊時認識過幾個數目字,在洋貨店時強記了幾個洋貨名目字,這等人如何會做事?所以他一向結識了一個好友華伯明。這華伯明是蘇州人,倒是個官家子弟。他父親是個榜下知縣,在外面幾十年,最後做過一任道台;六十歲開外,告了病,帶了家眷,住在上海;這兩年只怕上七十歲了。只有伯明一個兒子,卻極不長進,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有一樣長處,出來見了人,那周旋揖讓,是很在行的。所以李雅琴十分和他要好。凡遇了要應酬官場的事,無不請他來牽線索,自己做傀儡。就是他到南京,到湖北,要見大人先生,也先請了伯明來,請他指教一切;甚至于在家先演過幾次禮,盤算定應對的話,方纔敢去。這一回要拜陰壽,不免又去請伯明來主持一切。伯明便代他鋪張揚厲起來,甚麼白雲觀七天道士懺,壽聖庵七天和尚懺,家裡頭卻鋪設起壽堂來,一樣的供如意,點壽燭。預先十天,到處去散帖。又算定到了那天,有幾個客來,屈着指頭,算來算去,甚麼都有了,連外國人都可以設法請幾個來撐持場面,炫耀鄰里。只可惜計算定來客,無非是晶頂的居多,藍頂的已經有限,戴亮藍頂的計算只有一個,卻沒有戴紅頂的;一定要伯明設法弄一個紅頂的來。伯明笑道:『你本來沒有戴紅頂的朋友,叫我到那裡去設法。』雅琴便悶悶不樂起來。伯明所以結交雅琴之故,無非是貪他一點小便宜,有時還可以通融幾文。有了這個貪念,就不免要竭力交結他。看見他悶悶不樂,便滿肚裡和他想法子。忽然得了一計道:『有便有一個人,只是難請。』雅琴便問甚麼人。伯明道:『家父有個二品銜,倒是個紅頂;只是他不見得肯來。』雅琴聽說,歡喜得直跳起來道:『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無論如何,你總要代我拉了來的。』伯明道:『如何拉得來?』雅琴道:『是你老子,怎麼拉不動?」伯明道:‘你到底不懂事。若是設法求他請他,只怕還有法子好想。』雅琴道:『這又奇了!兒子和老子還要那麼客氣?』伯明笑道:『我便是父子,你一面也不曾見過,怎麼不要客氣。』雅琴道:『所以我叫你去拉,不是我自己去拉。』伯明道:『請教我怎麼拉法呢?又不是我給母親做陰壽。』雅琴棱了半天道:『依你說有甚麼法子好想?』伯明道:『除非我引了你到我家裡去,先見過他,然後再下一副帖子,我再從中設法,或者可以做得到。』雅琴大喜,即刻依計而行。伯明又教了他許多應對的話,與及見面行禮的規矩,雅琴要巴這顆紅頂子來裝門面,便無不依從。果然伯明的老子華國章見了雅琴,甚是歡喜。於是雅琴回來,就連忙補送一分帖子去。
“此時日子更近了,陸續有人送禮來,一切都是伯明代他支應;又預備叫一班髦兒戲來,當日演唱。到了正日的頭一天,便鋪設起壽堂來,伯明親自指揮督率,鋪陳停妥,便向雅琴道:『此刻可請老伯母的喜神出來了。』雅琴道:『甚麼喜神?』伯明道:『就是真容。』雅琴道:『是甚麼樣的?』伯明道:『一個人死了,總要照他的面龐,畫一個真容出來,到了過年時,掛出來供奉,這拜陰壽更是必不可少的。』雅琴愕然道:『這是向來沒有的。』伯明道:『這卻怎麼處?偏是到今天才講起來;若是早幾天,倒還可以找了百象圖,趕追一個。』雅琴道:『買一個現成的也罷。』伯明道:『這東西那裡有現成的。』雅琴道:『難道是外國的定貨?』伯明道:『你怎麼死不明白!這喜容或者取生前的小照臨下來的,或者生前沒有小照,便是才死下來的時候對著死者追摹下來的。各人各象,那裡有現成的賣!』雅琴道:『死下來追摹,也得象麼?』伯明道:『那怕不象,他是各人自己的東西,那裡有拿出來賣的。』雅琴道:『那麼說,不象的也可以充得過了?『伯明笑道:』你真是糊塗!誰管你象不象,只要有這樣東西。』雅琴道:『我不是糊塗,我是要問明白了,倘使不象的也可以,倒有法子想。』伯明問甚麼法子。雅琴道:『可以設法去借一個來。』伯明聽說,倒也獃了一獃,暗暗服他聰明。因說道:『往那裡借呢?』雅琴道:『借到這樣東西,並且非十分知己的不可,我想一客不煩二主,就求你借一借罷。無論你家那一代的祖老太婆,暫時借來一用,好在只掛一天,用不壞的;就是壞了,我也賠得起。』伯明道:『祖上的都在家鄉存在祠堂裡,誰帶了這傢伙出門。只有先母是初到上海那年,在上海過的,有一軸在這裡。』雅琴道:『那麼就求你借一借罷。』伯明果然答應了,連忙回家,瞞着老子,把一軸喜神取了出來,還到老子跟前,代雅琴說了幾句務求請去吃麵的話,方纔拿了喜神,徑到李家,就把他掛起來。雅琴看見鳳冠霞帔,畫的十分莊嚴,便大喜道:『辦過這件事之後,我要照樣畫一張,倒要你多借幾天呢。』伯明一面叫人掛起來,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明天他拜他娘的壽,不料卻請了我的娘來享用。並且我明天行禮時,我拜我的娘,他倒在旁邊還禮,豈不可笑。心裡一面暗想,一面忍笑,卻不曾聽得雅琴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