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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軒從此便無面目再住家鄉,便帶了那上海討來的婊子,撇下了祖父,一直來到京城,仍舊扯着他幾個座師的旗號,在那裡去賣風雲雷雨。有一回,博山(山東縣名,出玻璃料器甚佳)運了一單料貨到煙台,要在煙台出口裝到上海,不知是漏稅或是以多報少,被關上扣住要充公。那運貨的人與彌軒有點瓜葛,打了個電報給他,求他設法。他便出了他會試座主的銜名,打了一個電報給登萊青道,叫把這一單貨放行。登萊青道見是京師大老的電報,便把他放了。事後才想起這位大老是湖南人,何以干預到山東公事,並且自己與他向無往來,未免有點疑心。過了十多天,又不見另有墨信寄到,便寫了一封信,只說某日接到電報如何云云,已遵命放行了。他這座主接到這封信,十分詫異,連忙着人到電報局查問這個電報是那個發的,卻查不出來。把那電報底稿弔了去,核對筆跡,自己親信的幾個官親子侄,又都不是的。便打發幾個人出來,明查暗訪,那裡查得出來!
「卻得一個少爺,是個極精細的人,把門房裡的號簿弔了進來,逐個人名抄下,自己卻一個個的親自去拜訪,拜過了之後,便是求書求畫,居然叫他把筆跡對了出來。他卻又並不聲張,拿了那張電底去訪彌軒,出其不意,突然拿出來給他看。他忽然看見了這東西,不覺變了顏色,左支右吾了一會。卻被那位少爺查出了,便回去告訴了老子,把他叫了來,痛乎其罵了一頓,然後攆走了,交代門房,以後永不准他進門。他壞過這一回事之後,便黑了一點下來。他那位令祖,因為他雖然衣錦還鄉,卻不曾置得絲毫產業,在家鄉如何過得活。便湊了盤川,尋到京裡來,誰知這位令孫卻是拒而不納。老人家便住到歷城會館裡去。那時候恰好我在會館裡,那位老人家差不多頓頓在我那裡吃飯,我倒代他養了幾個月的祖父。後來同鄉官知道這件事,便把彌軒叫到會館裡來,大眾責備了他一番,要他對祖父叩頭認罪,接回宅子去奉養,以為他總不敢放恣的了,卻不料他還是如此。」伯述正在汩汩而談,誰知那符最靈已經走了進來。
正是:暫停閒議論,且聽個中言。未知符最靈進來有何話說,且待下回再記——
第
074回 符彌軒逆倫幾釀案 車文琴設謎賞春燈
當下符最靈走了進來,伯述便起身讓坐。符最靈看見我在座,便道:「原來閣下也在這裡。早上我荒唐得很,實在餓急了,才蒙上一層老臉皮。」我道:「彼此同居,這點小事,有甚麼要緊!」伯述介面道:「怎麼你那位令孫,還是那般不孝麼?」符最靈道:「這是我自己造的孽,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這種罪!我也不怪他,總是我前一輩子做錯了事,今生今世受這種報應!」伯述道:「自從上半年他接了你回去之後,到底怎樣對付你?我們雖見過兩回,卻不曾談到這一層。」符最靈道:「初時也還沒有甚麼,每天吃三頓,都是另外開給我吃的。」伯述道:「不同在一起吃麼?你的飯開在甚麼地方吃?」符最靈道:「因為我同孫媳婦一桌吃不便當,所以另外開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麼地方吃飯?」符最靈囁嚅着道:「在廚房後面的一間柴房裡。」伯述道:「睡呢?」符最靈道:「也睡在那裡。」伯述把桌子一拍道:「這還了得!你為甚麼不出來驚動同鄉去告他?」符最靈道:「阿彌陀佛!如此一來,豈不是送斷了他的前程。況且我也犯不着再結來生的冤仇了。」伯述嘆了一口氣道:「近來怎樣呢?」符最靈又喘着氣道:「近來一個多月,不是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謂之粟,無食之者,惟以飼鳥。北方貧人,取以作粥),便是棒子饅頭(棒子,南人謂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調蒸作饅頭,色黃如蠟,而粗如砂,極不適口,謂之棒子饅頭,亦貧民之糧也),吃的我胃口都沒了,沒奈何對那廚子說,請他開一頓大米飯(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諺謂之大米,蓋所以別于小米也),也不求甚麼,只求他弄點鹹菜給我過飯便了。誰知我這句話說了出去,一連兩天也沒開飯給我吃;我餓極了,自己到灶上看時,卻已是收拾的乾乾淨淨,求一口米泔水都沒了。今天早起,實在捱不過了,只得老着臉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閙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我勸你也不必在這裡受罪了,不如早點回家鄉去罷。」符最靈道:「我何嘗不想。一則呢,還想看他補個缺;二則我自己年紀大了,唪經畫符都幹不來了,就是幹得來,也怕失了他的體面。家裡又不曾掙了一絲半絲產業,叫我回去靠甚麼為生。有這兩層難處,所以我捱在這裡,不然啊,我早就拔碇了(拔碇,山東濟南土諺,言舍此他適也)。」伯述道:「我本來怕理這等事,也懶得理。此刻看見這等情形,我也耐不住了。明日我便出一個知單,知會同鄉,收拾他一收拾。」符最靈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饒了我的殘命罷!要是那麼一辦,我這幾根老骨頭就活不成了!」伯述道:「這又奇了!我們同鄉出面,無非責成他孝養祖父的意思,又何至關到你的性命呢?」符最靈道:「各同鄉雖是好意,就怕他不肯聽勸,不免同鄉要惱了。倘使當真告他一告,做官的不知道我的下情,萬一把他的功名幹掉了,叫我還靠誰呢?」伯述冷笑道:「你此刻是靠的他麼!也罷,我們就不管這個閒事,以後你也不必出來訴苦了。」符最靈被伯述幾句話一搶白,也覺得沒意思,便搭訕着走了。
應暢懷連忙叫用人來,把符最靈坐過的椅墊子拿出去收拾過,細看有虱子沒有。他坐過的椅子,也叫拿出去洗。又叫把他吃過茶的茶碗也拿去了,不要了,最好摔了他。你們捨不得,便把他拿到旁處去,不要放在家裡。伯述見他那種舉動,不覺愣住了,問是何故。暢懷道:「你們兩位都是近視眼,看他不見。可知他身上的虱子,一齊都爬到衣服外頭來了,身上的還不算,他那一把白鬍子上,就爬了七八個,你說膩人不膩人!」伯述哈哈一笑,對我道:「我是大近視,看不見,你怎麼也看不見起來?」我道:「我的近視也不淺了。這東西,倒是眼不見算乾淨的好。」正說話時,外面用人嚷起來,說是在椅墊子上找出了兩個虱子。暢懷道:「是不是。倘使我也近視了,這兩個虱子不定往誰身上跑呢。」大家說笑一陣,我便辭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