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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裡多路,到了柵欄,踱了過去。向路東第一間一望,只是這間房子,統共不過一丈開闊,還不到五尺深;地下襬了兩個矮腳架子,架着兩個玻璃扁匣,匣裡面擺着些殘舊破缺的日本耍貨;匣旁邊坐了一個老婆子,臉上戴着黃銅邊老花眼鏡,在那裡糊自來火匣子,連櫃檯也沒有一張。回過頭來一看,卻有一張不到三尺長的櫃檯,櫃檯上面也放著一個玻璃扁匣,匣裡零零落落的放著幾件殘缺不全的首飾,旁邊放著一塊寫在紅紙貼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藍」四個字。櫃檯裡面坐著一個沒有留鬍子的老頭子,戴了一頂油膩膩的瓜皮小帽,那帽頂結子,變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蒼白短頭髮,足有半寸多長,猶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襖,肩上襟前,打了兩個大補釘。仔細一看,正是尤雲岫,不過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進去一步,拱拱手,叫一聲世伯。他抬起頭來,我道:「世伯還認得我麼?」雲岫連忙站起來彎着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認得,認得!到哪裡去?請坐,請坐!」我見他這種神氣,不覺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話,忽聽得後面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卻是伯衡。我便對雲岫道:「我有一點事,回來再談罷。」彎了彎腰,辭了出來,問伯衡甚麼事。伯衡道:「繼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請你同去看看花樣顏色。」我道:「這個隨便你去買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揀之理。」伯衡道:「既如此,買了穿不得的顏色,你不要怨我。」我道:「又何苦要買穿不得的顏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買,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爐銀顏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總還當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實點,他就不歡喜。今年新年裡,還送我一條灑花腰帶,硬督着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這樣罷,袍料你買了蜜色的罷,只說我自己歡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實,我還可以穿得出。勞了你駕罷,我要和雲岫談談去。」伯衡答應去了。
我便回頭再到雲岫那裡。雲岫見了我,連忙站起來道:「請坐,請坐!你幾時回來的?我這才想起來了。你頭回來,我實在茫然。後來你臨去那一點頭,一呵腰,那種神氣,活象你尊大人,我這才想起來了。請坐,請坐!」我看他只管說請坐,櫃檯外面卻並沒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階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談人。櫃檯外面既沒有椅子,不知坐到那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
065回
1盛
1衰世情商冷暖 忽從忽違辯語出溫柔
雲岫一口氣說了六七句「請坐」,猛然自己覺着櫃檯外面沒有凳子,連忙彎下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來。我忙着:「不必了,我們到外面去談談罷。但不知這裡要看守不?」雲岫道:「好,好,我們外面去談,這裡不要緊的。」於是一同出來,揀了一家酒樓要上去。雲岫道:「到茶樓上去談談,省點罷。」我道:「喝酒的好。」於是相將登樓,揀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雲岫問起我連年在外光景,我約略說了一點。轉問他近年景況。雲岫嘆口氣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壞運,接二連三的出幾件事,便弄到我一敗塗地!上前年先母見背下來,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內人、小妾,陸續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辦了五回喪事。正在閙的筋疲力盡,接着小兒不肖,闖了個禍,便閙了個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迴首!」我道:「此刻寶號裡生意還好麼?」雲岫道:「這個哪裡好算一個店,只算個攤罷了。並且也沒有貨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藍,賺點工錢,哪裡算得個生意!」我道:「那個老婆子又是甚麼人?」雲岫道:「我租了那一點點地方,每年租錢要十元洋錢,在這個時候哪裡出得起!因此分租給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夠了。」說時不住的欷-嘆息。我道:「這個不過暫屈一時,窮通得失,本來沒有一定的。象世伯這等人,還怕翻不過身來麼!」雲岫道:「這麼一把年紀,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閙出個朝不謀夕的景況來。不餓死就好了,還望翻身麼!」我道:「世伯府上,此時還有甚人?」雲岫見問,搖頭不答,好象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便再問,讓他吃酒吃菜。又叫了一盤炒麵,他也就不客氣,風捲殘雲的吃起來。一面又訴說他近年的苦況,竟是斷炊的日子也過過了。去年一年的租錢還欠着,一文不曾付過;分租給人家的七元,早收來用了。我見他窮得着實可憐,在身邊摸一摸,還有幾元洋錢,兩張鈔票;洋錢留着,恐怕還要買東西,拿出那兩張鈔票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便遞了給他道:「身邊不曾多帶得錢,世伯不嫌褻瀆,請收了這個,一張清了房錢,一張留着零用罷。」雲岫把臉漲得緋紅,說道:「這個怎好受你的!」我道:「這個何須客氣。朋友本來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世交,這緩急相濟,更是平常的事了。」雲岫方纔收了。嘆道:「人情冷暖,說來實是可嘆!想我當日光景好的時候,一切的鄉紳世族,哪一家哪一個不和我結交。辦起大事來,那一家不請我幫忙。就是你們貴族裡,無論紅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從倒敗下來,一個個都掉頭不顧了。先母躺了下來,還是很熱閙的;及至內人死後,散出訃帖去,應酬的竟就寥寥了;到了今日,更不必說了。難得你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時,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擾你了。到底出門人,市面見得多,手段是兩樣的。」說著,不住的恭維。一時吃完了酒,我開發過酒錢,吃得他醺然別去。我也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