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頁
說話間,已經開飯。飯後別過述農,出來叫了車,回家走了一次,再到號裡去,閒閒的又和管德泉說起製造局買煤的情形來。德泉吐出舌頭來道:「你几乎惹出事來!這個生意做得的麼!只怕就是四兩五錢給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個不亦樂乎呢!」我道:「我算過,從日本運到這裡,不過三兩七八錢左右便彀了,如果四兩五錢做了,何至受累?」德泉道:「就算三兩八辦到了,賺了七錢銀子一噸,三七二千一到手了。輪船到了黃浦江,你要他駛到南頭,最少要加他五十兩。到了碼頭上,看煤的人來看了,憑你是拿花旗白煤代了東洋可介子,也說你是次貨,不是碎了,便是潮了,挑剔了多少。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萬幸了。等到要起貨時,歸庫房長夫經手,不是長夫忙得沒有工夫,便是沒有小工,給你一個三天起不清;輪船上耽擱他一天,最少也要賠他五百兩,三五已經去了一千五了。好容易交清了貨,要領貨價時,他卻給你個一擱半年,這筆拆息你和誰算去!他們是做了多年的,一切都熟了,應酬裡面的人也應酬到了,所有裡面議價處、核算處、庫房、帳房,處處都要招呼到。見了委員、司事,卑污苟賤的,稱他老爺、師爺;見了長夫、聽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稱兄道弟。到了禮拜那天,白天裡在青蓮閣請長夫、聽差喝茶開燈,晚上請老爺、師爺在窯姐兒裡碰和喝酒。這都是好幾年的歷練資格呢。」我道:「既如此,他們免不得要遍行賄賂的了。那裡面人又多,照這樣辦起來,縱使做點買賣,哪裡還有好處?」德泉道:「賄賂遍不遍,未曾見他過付,不能亂說。然而他們是聯絡一氣的,所以你今天到了,他們便拚命的和你跌價,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虧做了的買賣,便拿低貨去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卻去弄了蒲古來充;如果還要吃虧,他便攙點石頭下去,也沒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了,他們便把價錢-住了不肯跌;再不然,值一兩銀子的東西,他們要價的時候,卻要十兩,幾個人輪流減跌下來,到了五六兩,也就成交了。那議價委員是一點事也不懂得,單知道要便宜。他們那賺頭,卻是大家記了帳,到了節下,照人數公攤的。你想初進去的人,怎麼做得他們過!」我聽了這話,不覺恍然大悟。
正是:迴首前情猶在目,頓將往事一攖心。不知悟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
063回 設騙局財神遭小劫 謀復任臧獲托空談
我聽德泉一番話,不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今日那承攬油酒的,沒有人和他搶奪。這兩天豆油的行情,不過三兩七八錢,他卻做了六兩四錢;高粱酒行情,不過四兩二三,他卻做了七兩八錢;可見得是通同一氣的了。」德泉道:「這些話,我也是從佚廬處聽來的,不然我哪裡知道。他們當日本來是用了買辦出來採辦的;後來一個甚麼人上了條陳,說買辦不妥,不如設了報價處,每日應買甚麼東西,掛出牌去,叫各行家彌封報價,派了委員會同開拆,揀最便宜的定買。誰知一班行家得了這個信,便大家聯絡起來。後來局裡也看著不對,才行了這個當面跌價的規矩,報價處便改了議價處。起先大家要搶生意,自然總跌得賤些,不久卻又聯絡起來了。其實做買賣聯絡了同行,多要點價錢,不能算弊病;那賣貨的和那受貨的聯絡起來,那個貨卻是公家之貨,不是受貨人自用之貨,這個裡面便無事不可為了。」我道:「從前既是用買辦的,不知為甚麼又要改了章程,只怕買辦也出了弊病了。」德泉道:「這個就難說了。官場中的事情,只準你暗中舞弊,卻不准你明裡要錢。其實用買辦倒沒有弊病,商家交易一個九五回佣,几乎是個通例的了。製造局每年用的物料,少說點,也有二三十萬,那當買辦的,安分照例辦去,便坐享了萬把銀子一年,他何必再作弊呢。雖然說人心沒厭足,誰能保他!不過作了弊,萬一給人家攻擊起來,撤了這個差使,便連那萬把一年的好處也沒了。不比這個單靠幾兩銀子薪水的,除了舞弊,再不想有絲毫好處,就是閙穿了,開除了,他那個事情本來不甚可惜。這般利害相衡起來,那當買辦的自然不敢舞弊了。誰知官場中卻不這麼說,拿了這照規矩的佣錢,他一定要說是弊,不肯放過;單立出這些名目來,自以為弊絶風清,中間卻不知受了多少矇蔽。」
我道:「他買貨是一處,收貨是一處,發價又是一處,要舞弊,可也不甚容易。」德泉道:「豈但這幾處,那專跑製造局做生意的,連小工都是通同一氣的。小工頭,上海人叫做『籮間』。那邊做籮間的人,卻兼着做磚灰生意,製造局所用的磚灰,都是用他的。他也天天往議價處跑,所以就格外容易串通了。有一回,買了一票磚,害得人家一個痛快淋漓。這裡起造房子的磚,叫做『新放磚』,名目是二寸厚,其實總不免有點厚薄。製造局買磚,向來是要驗過厚薄的;其實此舉也是多事,一二分的上下,起造時,那泥水匠本可以在用灰上設法的。他那驗厚薄之法,是用五塊磚迭起,把尺一量,是十寸,便算對了。那做磚灰生意的,自己是個籮間,驗起來時自然容易設法,厚的薄的攙起來迭,自然總在十寸光景。他也不知壟斷了若干年了。有一回,跑了個生臉的人,去承攬了十萬新放磚。等到送貨的時候,不免要請教他的小工。那小工卻把厚的和厚的迭在一處,薄的和薄的迭在一處,拿尺量起來,不是量了十一寸,便是量了九寸。收貨的司事,便擺出滿臉公事樣子來,說一定不能用,完全要退回去。又說甚麼工程趕急,限時限刻,要換了好貨來。害得那家人家,僱了他的小工,一塊一塊的揀起來,十成之中,不過三成是恰合二寸厚的。只得到窯裡去商量,窯裡也不能設法一律勻淨。十萬磚,送了七次,還揀不到四萬。一面又是風雷火炮的催貨。那家人家沒了法,只得不做這個生意,把下余未曾交齊的六萬多磚,讓給他去交貨,每萬還貼還他若干銀子,方纔了結。還要把人家那三萬多的貨價,捺了五個月,才發出來。照這樣看去,那製造局的生意還做得麼。這樣把持的情形,那當總辦的木頭人,哪裡知道!說起來,還是只有他家靠得住呢。」我道:「發價是局裡的事,他怎麼能捺得住?」德泉道:「他只要弄個玄虛,叫收貨的人不把發票送到帳房裡,帳房又從何發起!縱使發票已經到了帳房,他帳房也是通的,又奈他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