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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柵門口,只見兩排兵,都穿了號衣,擎着洋槍,在黑暗地下對面站着。進了柵門,便望見總辦公館門口,也站了一排兵,嚴陣以待。走過護勇棚時,只見一個人,生得一張狹長青灰色的臉兒,濃濃的眉毛,一雙摳了進去的大眼睛,下頦上生成的掛臉鬍子,卻不曾留;穿一件缺襟箭袖袍子,卻將袍腳撩起,掖在腰帶上面,外面罩一件馬褂,腳上穿了薄底快靴,腰上佩了一把三尺多長的腰刀,頭上卻還戴的是瓜皮小帽;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在那裡指手畫腳,撇着京腔說話。一班護勇都垂手站立。述農拉我從旁邊走過道:「這個便是總辦。」走過護勇棚,向西轉彎,便是公務廳,這裡又是有兩排兵守着。過了公務廳,往北走了半箭多路,便是述農的住房。述農到得房裡,叫當差的來問,外面到底是甚麼事。當差的道:「就是洋槍樓藏了賊呢。」述農道:「誰見來?」當差的道:「不知道。」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又是一聲洋號。出來看時,只見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又是一大隊洋槍隊來。看他那號衣,頭一隊是督標忠字營,第二隊是督標信字營字樣。正是:調來似虎如貔輩,要捉偷鷄盜狗徒。未知到底有多少強盜,如何捉獲,且待下回再記——
第
062回 大驚小怪何來強盜潛蹤上張下羅也算商人團體
述農指着西北角上道:「那邊便是洋槍樓,到底不知有了甚麼賊。這忠字營在徽州會館前面,信字營在日暉港,都調了來了。」我道:「我們何妨跟着去看看呢。」述農道:「倘使認真有了強盜,不免要放槍,我們何苦冒險呢。」說話間,兩隊兵都走過了,跟着兩個藍頂行裝的武官押着陣。那總辦也跟在後頭,一個家人扛着一枝洋槍伺候着過去。我到底耐不住,往北走了幾步,再往西一望,只見那些兵一字兒面北排班站着,一個個擎槍在手,肅靜無嘩。到底不知強盜在那裡,只得回到述農處。述農已經叫當差的打聽去了。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刻東柵門只放人進來,不放人出去。進來的兵只有兩哨,其餘的也有分派在碼頭上,也有分派在西炮台;滬軍營也調來了,都在局外麵糰團圍住。聽見有幾十個強盜,藏在洋槍樓裡面呢。此刻又不敢開門,恐怕這裡一開門,那裡一擁而出,未免要傷人呢。」述農道:「奇了!洋槍樓是一放了工便鎖門的,難道把強盜鎖到裡頭去了?」
正說話間,外面來了一群人,當頭一個身穿一件蜜色寧綢單缺襟袍,罩了一件嶄新的團花天青寧綢對襟馬褂,腳穿的是一雙粉底內城式京靴,頭上卻是光光的沒有戴帽。後面跟着兩個家人,打着兩個燈籠。家人後面,跟了四名穿號衣的護勇,手裡都拿着回光燈,在天井裡亂照。述農便起身招呼。當頭那人只點了點頭,對我看了一眼,便問這是誰。述農道:「這是晚生的兄弟。」那人道:「兄弟還不要緊,局子裡不要胡亂留人住!」述農道:「是。」又道:「本來吃過晚飯要去的,因為此刻東柵門不放出去,不便走。」那人也不回話,轉身出去,跟來的人一窩蜂似的都去了。述農道:「這是會辦。大約因為有了強盜,出來查夜的。」我道:「這個會辦生得一張小白臉兒,又是那麼打扮,倒很象個京油子,可惜說起話來是湖南口音。」
說話間,忽聽得遠遠的一聲槍響。我道:「是了,只怕是打強盜了。」過了一會,忽聽得有人說話,述農喊着問是誰。當差的進來說道:「聽說提調在大廳上打倒了一個強盜。」述農忙叫快去打聽,那當差的答應着去了。一會回來,笑了個彎腰捧腹。我和述農忙問甚麼事情。當差道:「今天晚上出了這件事,總辦親自出來督兵,會辦和提調便出來查夜。提調查到大廳上面,看見角子上一團黑影,——有聲,便喝問是誰;喝了兩聲,不見答應。提調手裡本來拿了一枝六響手槍,見喝他不答應,以為是個賊,便放了一槍。誰知這一槍放去,汪的一聲叫了起來,不是賊,是兩隻狗,打了一隻,跑了一隻。那只跑的直撲門口來,在提調身邊擦過;提調吃了一驚,把手槍掉在地下,拾起來看時,已經跌壞了機簧,此刻在那裡跺腳罵人呢。」說得我和述農一齊笑了。
我道:「今天我進來時,看見這局裡許多狗,不知都是誰養的?」述農道:「誰去養他!大約是衙門、大局子,都有一群野狗,聽其自己孳生,左右大廚房裡現成的剩菜剩飯,總夠供他吃的。這裡的狗,聽說曾經捉了送到浦東去,誰知他遇了渡江的船,仍舊渡了過來。」我道:「狗這東西,本來懂點人事的,自然會渡回來。」述農道:「說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事了:浙江撫台衙門也是許多狗,那位撫台討厭他,便叫人捉了,都送到錢塘江當中一塊漲灘上去。這塊漲灘上面,有幾十家人家,那灘地都已經開墾的了。那灘上的居民,除了完糧以外,絶不進城,大有與世隔絶的光景。那一群狗送到之後,一天天孳生起來,不到兩年,變了好幾百,內中還有變了瘋狗的,踐踏得那田禾不成樣子。鄉下人要趕他,又沒處可趕,迫得到錢塘縣去報荒。錢塘縣派差去查過,果然那些狗東奔西竄,踐踏田禾。差人回來稟知,錢塘縣回了撫台,派了兩棚兵,帶了洋槍出去剿狗。你說不是笑話麼。」我聽了,又說笑了一會。惦記着外面的事,和述農出來望望,見那些兵仍舊排列着,那兩個押隊官和總辦,卻在熟鐵廠帳房裡坐著。
此時已有三更時分,望了一會,殊無動靜,仍回到房裡去。方纔坐下,外面查夜的又來了。當頭那人,生得臃腫肥胖,唇上長了幾根八字鼠須,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水晶眼鏡,身上穿的是半截湖色熟羅長衫,也沒罩馬褂,挺着一個大肚子,腳上卻也穿了一雙靴子,一樣的帶了家人護勇,只站在門口望了一望。述農起身招呼。那人道:「還沒睡麼?」述農道:「沒有呢。外面亂得很,也睡不安穩。」那人自去了。述農道:「這個便是提調。」我道:「這局子只有一個總辦,一個會辦麼?」述農道:「還有一個襄辦,這兩天到蘇州去了。」兩個談至更深,方纔安歇。外面那洋號一回一回的,吹得嗚嗚響,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音,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個不住,如何睡得着。方纔朦朧睡去,忽聽得外面嗚嗚的洋號聲,——的銅鼓聲大振起來。連忙起身一望,天色已經微明,看看桌上的鐘,才交到五點半的時候。述農也起來了,忙到外面去看,只見忠字營、信字營、滬軍營、炮隊營的兵,紛紛齊集到洋槍樓外面。
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下放著一件很大的鐵傢伙,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我便跨了上去,借他墊了腳,扶住了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去。恰好看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了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都拿洋槍對著洋槍樓門口。那開鎖的人開了,便一人推一扇門,只推開了一點,便飛跑的走開了,卻又不見有甚動靜。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了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步步向洋槍樓走去,把那大門推的開足了,魚貫而入。這裡忠、信兩營,與及滬軍營的兵,也跟着進去。不一會,只見樓上樓下的窗門,一齊開了。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都出來了,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進去的是兵,出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便下來和述農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