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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舒舒服服的事不幹,卻去學磕頭請安作甚麼。」繼之想了一想道:「勸你出來候補是取笑的。你回去把那第幾卯,第幾名,及部照的號數,一切都抄了來,我和你設法,去請個封典。」我道:「又要化這個冤錢做甚麼?」繼之道:「因為不必化錢,縱使化,也化不上幾個,我才勸你干啊。你拿這個通判底子,加上兩級,請一個封贈,未嘗不可以博老伯母的歡喜。」我道:「要是化得少,未嘗不可以弄一個。但不知到那裡去弄?」繼之道:「就是上海那些辦賑捐的,就可以辦得到。」我道:「他們何以能便宜,這是甚麼講究?」繼之道:「說來話長。向來出資助賑,是可以請獎的。那出一千銀子,可以請建坊,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其餘不及一千的,也有獎虛銜,也有獎封典,是聽隨人便的。甚至那捐助的小數,自一元幾角起至幾十元,那彀不上請獎的,拿了錢出去就完了,誰還管他。可是數目是積少成多的,那一本總冊在他那裡,收條的存根也在他那裡。那辦賑捐的人一定兼辦捐局,有人拿了錢去捐封典、虛銜,他們拿了那零碎賑捐,湊足了數目,在部辦那裡打點幾個小錢,就給你弄了來,你的錢他可上了腰了。所以他們那裡捐虛銜、封典,格外便宜,總可以打個七折。然而已經不好了,你送一百銀子去助賑,他不錯一點弊都不做,完全一百銀子拿去賑饑,他可是在這一百之外,穩穩的賺了七十了。所以『善人是富』的,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毛病,起先人家還不知道,這又是他們做賊心虛弄穿的。有一回,一個當道薦一個人給他,他收了,派這個人管理收捐帳目,每月給他二十兩的薪水。這個人已經覺得出於意外了。過得兩個月便是中秋節,又送他二百兩的節敬。這個人就大疑心起來,以為善堂辦賑捐那裡用得着如此開銷,而且這種錢又往那裡去報銷。若說他自己掏腰包,又斷沒有這等事。一定這裡面有甚麼大弊病,拿這個來堵我的口的,我倒不可不留心查查他,以為他日要挾地步。於是細心靜意的查他那帳簿,果然被他查了這個弊病出來,自此外面也漸漸有人知道了。有知道他這毛病的,他們總肯送一個虛銜或者一個封典,這也同賄賂一般,免得你到處同他傳揚。前回一個大善士,專誠到揚州去勸捐,做得那種——在抱,愁眉苦目的樣子,真正有『己饑己溺』的神情,被述農譏誚了兩句。他們江蘇人最會的是譏誚人,也最會聽人家話裡的因由;他們兩個江蘇人碰在一起,自然彼此會意。述農不知弄了他一個甚麼,他還要送我的封典,我是早講過的了,不曾要他的。此刻叫述農寫一封信去,怕不弄了來,頂多部裡的小費由我們認還他罷了。」我道:「這也罷了。等我翻着時,順便抄了出來就是。」當下,又把廣東、香港所辦各事大略情形,告訴了繼之一遍,方纔回到我那邊,和母親、嬸娘、姊姊,說點別後的事,又談點家務事情。在行李面裡,取出兩本帳簿和我在廣東的日記,叫丫頭送去給繼之。
過得兩天,撤兒滿月,開了個湯餅會,宴會了一天,來客倒也不少。再過了十多天,述農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繼之書房下榻。繼之便去上衙門稟知,又請了個回籍措資的假,我和述農都不曾知道;及至明天看了轅門抄,方纔曉得。便問為甚事請這個假。繼之道:「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麼。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幾時,高興我還想回家鄉去一趟。這個措資假,是沒有定期的,我永遠不銷假,就此少陪了,隨便他開了我的缺也罷,參了我的功名也罷。我讀書十年,總算上過場,唱過戲了,遲早總有下場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乾淨。」述農道:「做官的人,象繼翁這樣樂於恬退的,倒很少呢。」繼之道:「我倒不是樂於恬退。從小讀書,我以為讀了書,便甚麼事都可以懂得的了。從到省以來,當過幾次差事,做了兩年實缺,覺得所辦的事,都是我不曾經練的,兵、刑、錢、谷,沒有一件事不要假手於人;我縱使處處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矇蔽。只有那回分校鄉闈試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來,那一班取中的人,將來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樣。老實說一句,只怕他們還不及我想得到這一層呢。我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個開通的地方,在那裡多住幾天,也好多知點時事。」述農道:「這麼說,繼翁倒深悔從前的做官了?」繼之道:「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來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還了先人的期望;已經還過了,我就可告無罪了。以後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了。我們三個,有半年不曾會齊了,從此之後,我無官一身輕,咱們三個痛痛快快的敘他幾天。」說著,便叫預備酒菜吃酒。
述農對我道:「是啊。你從前只嬲人家談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廣東,自然經歷了不少,也應該說點我們聽了。」繼之道:「他不說,我已經知道了。他備了一本日記,除記正事之外,把那所見所聞的,都記在上面,很有兩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點氣,叫他留着說那個未曾記上的罷。」於是把我的日記給述農看。述農看了一半,已經擺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談天。
述農一面看日記,末後指着一句道:「這『《續客窗閒話》毀于潮人』是甚麼道理?」我道:「不錯。這件事本來我要記個詳細,還要發幾句議論的,因為這天恰好有事,來不及,我便只記了這一句,以後便忘了。我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恐怕船上寂寞,沒有人談天,便買了幾部小說,預備破悶的。到了廣東,住在名利棧裡,隔壁房裡住了一個潮州人,他也悶得慌,看見我桌子上堆了些書,便和我借來看。我順手拿了部《續客窗閒話》給他。誰知倒看出他的氣來了。我在房裡,忽聽見他拍桌子跺腳的一頓大罵。他說的潮州話,我不甚懂,還以為他罵茶房;後來聽來聽去,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象罵人。便到他門口望望。他一見了我,便指手畫腳的剖說起來。我見他手裡拿着一本撕破的書,正是我借給他的。他先打了廣州話對我說道:『你的書,被我毀了。買了多少錢,我照價賠還就是。』我說:『賠倒不必。只是你看了這書為何動怒,倒要請教。』他找出一張撕破的,重新拼湊起來給我看。我看時,是一段《烏蛇已癩》的題目。起首兩行泛敘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藴癩毒,故及笄須有人過癩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無論貧富,皆在大門外工作,誘外來浮浪子弟,交住彌月。女之父母,張燈綵,設筵席,會親友,以明女癩去,可結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這痲瘋是我們廣東人有的,我何必諱他。但是他何以誣衊起我闔府人來?不知我們潮州人殺了他合族,還是我們潮州人■了他的祖宗,他造了這個謡言,還要刻起書來,這不要氣死人麼!』說著,還拿紙筆抄了著書人的名字——『海鹽吳熾昌號薌斥』,夾在護書裡,說要打聽這個人,如果還在世,要約了潮州闔府的人,去同他評理呢。」述農道:「本來著書立說,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麼好胡說,何況這個關乎閨女名節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