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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卻是大快人意的。有一個鄉下人,挑了一挑糞,走過一家衣莊門口,不知怎樣,把糞桶打翻了,濺到衣莊的裡面去。嚇的鄉下人情願代他洗,代他掃,只請他拿水拿掃帚出來。那衣莊的人也不好,欺他是鄉下人,不給他掃帚,要他脫下身上的破棉襖來揩。鄉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時就圍了許多人觀看,把一條街都塞滿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過,見許多人,便叫差役來問是甚麼事。差役過去把一個衣莊夥計及鄉下人,帶到轎前,鄉下人哭訴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罵鄉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齷齪了人家地方,莫說要你的破棉襖來揩,就要你舐乾淨,你也只得舐了。還不快點揩了去!』鄉下人見是官分付的,不敢違拗,哭哀哀的脫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轎子抬近衣莊門口,親自督看。衣莊裡的人,揚揚得意。等那鄉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卻叫衣莊夥計來,分付『在你店裡取一件新棉襖賠還鄉下人』。衣莊夥計稍為遲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時候,他只得這件破棉襖禦寒,為了你們弄壞了,還不應該賠他一件麼。你再遲疑,我辦你一個欺壓鄉愚之罪!』衣莊裡只得取了一件綢棉襖,給了鄉下人。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快。」我道:「這個我也稱快。但是那衣莊裡,就給他一件布的也夠了,何必要給他綢的,格外討好呢?」澄波笑道:「你須知大衣莊裡,不賣布衣服的呀。」我不覺拍手道:「這鄉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從譚中丞去後,這裡的吏治就日壞了。」雪漁道:「譚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運氣也真好。他做蘇州府的時候,上海道是劉芝田。正月裡,劉觀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見的。不多兩個月,他放了糧道,還沒有到任。不多幾天,又升了臬台,便交卸了府篆,進京陛見。在路上又奉了上諭,着毋庸來京,升了藩台,就回到蘇州來到任。不上幾個月,撫台出了缺,他就護理撫台。那時劉觀察仍然是上海道,卻要上省來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後相去不過半年,就顛倒過來。你道他運氣多好!」說罷,滿滿的幹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講到運氣,沒有比洪觀察再好的了!」雪漁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漁道:「洪瞎子不過一個候補道罷了,有甚麼好運氣?」澄波道:「他兩個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別人一百個也參了,他還是絡繹不絶的差使,還要署臬台,不是運氣好麼。」我道:「認真是瞎子麼?」澄波道:「怎麼不是!難道這個好造他謡言的麼。」雪漁笑道:「不過是個大近視罷了,怎麼好算全瞎。倘使認真全瞎了,他又怎樣還能夠行禮呢?不能行禮,還怎樣能做官?」澄波道:「其實我也不知他還是全瞎,還是半瞎。有一回撫台請客,坐中也有他。飲酒中間,大家都往盤子裡抓瓜子磕,他也往盤子裡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黃皮蛋,閙了個哄堂大笑。你若是說他全瞎,他可還看見那黑黑兒的皮蛋,才誤以為瓜子,好象還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當六門總巡的時候,有一天差役拿了個地棍來回他,他連忙升了公座,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他就『混帳羔子』『忘八蛋』的一頓臭罵。又問你一共犯過多少案子了,又問你姓甚麼,叫甚麼,是哪裡人。問了半天,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誰去答應他呢。兩旁差役,只是抿着嘴暗笑。他見沒有人答應,忽然拍案大怒,罵那差役道:『你這個狗才!我叫你去訪拿地棍,你拿不來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拿一個啞子來搪塞我!』」澄波這一句話,說的眾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這件事論,他可是個全瞎的了。若說是大近視,難道公案底下有人沒有都分不出麼。」我道:「難道上頭不知道他是個瞎子?這種人雖不參他,也該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說他運氣好呢。」德泉道:「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大約這位洪觀察是朝內有人的了。」四個人說說笑笑,吃了幾壺酒就散了。雪漁、澄波辭了去。
次日,繼之打發來的人已經到了,叫做錢伯安。帶了繼之的信來,信上說蘇州坐莊的事,一切都托錢伯安經管。伯安到後,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還有別樣事情商量云云。當下我們同伯安相見過後,略為憩息,就同他到養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應該怎樣裝修。看了過後,伯安便去先買幾件木器動用傢伙,先送到那房子裡去。在客棧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過去。我們也叫客棧裡代叫一隻船,打算明日動身回上海去。又拖德泉到桃花塢去看雪漁,告訴他要走的話。雪漁道:「你二位來了,我還不曾稍盡地主之誼,卻反擾了你二位幾遭。正打算過天風涼點敘敘,怎麼就走了?」德泉道:「我們至好,何必拘拘這個。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再敘。」德泉在那裡同他應酬,我抬頭看見他牆上,釘了一張新畫的美人,也是捧了個石榴,把我代他題的那首詩寫在上面,一樣的是「兩政」「並題」的上下款,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雪漁又約了同到觀前吃了一碗茶,方纔散去。臨別,雪漁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痛痛的吃幾頓酒。」雪漁道:「我也想到上海許久了,看幾時有便我就來。這回我打算連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說罷作別,我們回棧。
次日早起,就結算了房飯錢,收拾行李上船,解維開行,向上海進發。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給我一張條子,卻是王端甫的,約着我回來即給他信,他要來候我,有話說云云。我暫且擱過一邊,洗臉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來過兩次,頭一次是來催題詩,我回他到蘇州去了;第二次他來把那本冊頁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來麻煩。」當下德泉便稽查連日出進各項貨物帳目。我歇息了一會,便叫車到源坊-去訪端甫,偏他又出診去了。問景翼時,說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張條子出來,緩步走着,去看侶笙,誰知他也不曾擺攤,只得叫了車子回來。回到號裡時,端甫卻已在座。相見已畢,端甫先道:「你可知侶笙今天嫁女兒麼?」我道:「嫁甚麼女兒,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象嫁給黎家一樣,夫家仍只當他丫頭,所以這回他認真當女兒嫁了。那女婿是個木匠,倒也罷了。他今天一早帶了秋菊到我那裡叩謝。因知道你去了蘇州,所以不曾來這裡。我此刻來告訴你景翼的新聞。」我忙問:「又出了甚麼新聞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說了出來。
正是:任爾奸謀千百變,也須落魄走窮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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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回 老寒酸峻辭乾館 小書生妙改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