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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拿了電報,回到房裡,卻沒有《電報新編》,只得走出來,向胡乙庚借了來翻,原來是伯母沒了,我伯父打來的,叫我即刻去。我母親道:「隔別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滿打算今番可以見着,誰知等我們到了此地,他卻沒了!」說著,不覺流下淚來。我道:「本來孩兒動身的時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辭行,伯母還說恐怕要見不着了,誰知果然應了這句話。我們還是即刻動身呢,還是怎樣呢?但是繼之那裡,又沒見有回信。」嬸娘道:「既然有電報叫到你,總是有甚麼事要商量的,還是趕着走罷。」母親也是這麼說。我看了一看表,已經四下多鐘了,此時天氣又短,將近要斷黑了,恐怕碼頭上不便當,遂議定了明天動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飯後,又去看伯述,告訴了他明天要走的話,談了一會別去。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伯述送來幾份地圖,幾種書籍,說是送給我的。又補送我父親的一份奠儀,我叩謝了,回了母親。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發了行李出去,然後眾人下船,直到半夜時,船才開行。
一路無話。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棧,安頓好眾人,我便騎了馬,加上幾鞭,走到伯父公館裡去,見過伯父,拜過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親也來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順口答道:「好了。」又問道:「不知伯母是幾時過的?」伯父道:「明天就是頭七了。躺了下來,我還有個電報打到家裡去的,誰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電叫你。此刻耽擱在那裡?快接了你母親來,我有話同你母子商量。」我道:「還有嬸嬸、姊姊,也都來了。」伯父愕然道:「是那個嬸嬸、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嬸嬸。」伯父道:「他們來做甚麼?」我道:「因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侄兒的意思,接了出來,一則他母女兩個在家沒有可靠的,二則也請來給我母親做伴。」伯父道:「好沒有知識的!在外頭作客,好容易麼?拉拉扯扯的帶了一大堆子人來,我看你將來怎麼得了!我滿意你母親到了,可以住在我這裡;此刻七拉八扯的,我這裡怎麼住得下!」我道:「侄兒也有信託繼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沒有。」伯父道:「繼之那裡住得下麼?」我道:「並非要住到繼之那裡,不過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親來,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應了出來,仍舊騎了馬,到繼之處去。繼之不在家,我便進去見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兩位知道我母親和嬸嬸、姊姊都到了,不勝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繼之的信沒有?他給你找着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處,地方本來很好,是個公館排場,只是離我這裡太遠了,我不願意。難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貼隔壁找出一處來。那裡本來是人家住着的,不知他怎麼和人家商量,貼了幾個搬費,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們做主,在書房的天井裡,開了一個便門通過去,我們就變成一家了。你說好不好?此刻還收拾着呢,我同你去看來。」說罷,扶了丫頭便走。繼之夫人也是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從此我們家熱閙起來了!從前兩年我婆婆不肯出來,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過那沒趣的日子,幸得婆婆來了熱閙些;不料你老太太又來了,還有嬸老太太、姑太太,這回只怕樂得我要發胖了!」一面說,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彌陀佛!能夠你發了胖,我的老命情願短幾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憐!」繼之夫人道:「這麼說,媳婦一輩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著樂,多長幾十年壽,那我就胖起來。」老太太道:「我長命,我長命!你胖給我看!」
一面說著,到了書房,外面果然開了一個便門。大家走過去看,原來一排的三間正屋,兩面廂房,西面另有一大間是廚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經代你們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東面一間;那西面一間把他打通了廂房,做個套間,你嬸太太、姑太太,可以將就住得了;你就屈駕住了東面廂房;當中是個堂屋,我們常要來打吵的;你要會客呢,到我們那邊去。要謹慎的,索性把大門關了,走我們那邊出進更好。」我便道:「伯母佈置得好,多謝費心!我此刻還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雖然沒有收拾好,我們那邊也可以暫時住住。不嫌委屈,我們就同榻也睡兩夜了,沒有住客棧的道理,叫人家看見笑話,倒象是南京沒有一個朋友似的。」我道:「等兩天房子弄好了再來罷,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裡去,有話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聽說沒了,不知是甚麼病,怪可憐的。那麼你去罷。」我辭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着。你接了你老太太來時,難道還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時,又丟你嬸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棧裡,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來罷。」說罷,叫丫頭出去叫了兩個家人來,叫他先僱兩乘小轎來,叫兩個老媽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僱了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棧,對母親說知,便收拾起來。我親自騎了馬,跟着轎子,交代兩個家人押行李,一時到了,大家行禮廝見。我便要請母親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這孩子好沒意思!你母親老遠的來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邊去!須知到得那邊去,見了靈柩,觸動了妯娌之情,未免傷心要哭,這是一層;第二層呢,我這裡婆媳兩個,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來了個遠客,你就不容我談談,就來搶了去麼?」我便問母親怎樣。母親道:「既然這裡老太太歡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罷;只說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話對你說,也是一樣的。我明天再過去罷。」
我便徑到伯父那裡去,只說母親病了。伯父道:「病了,須不曾死了!我這裡死了人,要請來商量一句話也不來,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時候,為甚麼又巴巴的打電報叫我,還帶著你運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們就擺架子了!」一席話說的我不敢答應。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臨終的時候,說過要叫你兼祧;我不過要告訴你母親一聲,盡了我的道理,難道還怕他不肯麼。你兼祧了過來,將來我身後的東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兒子,你也是個長子了。我將來得了世職,也是你襲的。你趕着去告訴了你母親,明日來回我的話。」我聽一句,答應一句,始終沒說話。
等說完了,就退了出來,回到繼之公館裡去,只對母親略略說了兼祧的話,其餘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當了。」老太太道:「這是你們家事,你們到了晚上慢慢的細談。我已經打發人趕出城去叫繼之了。今日是我的東,給你們一家接風。我說過從此之後,不許迴避,便是你和繼之,今日也要圍着在一起吃。我才給你老太太說過,你肯做我的乾兒子,我也叫繼之拜你老太太做乾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乾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當。」母親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這句話,可見我方剛不是瞎客氣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豈但是乾兒子,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呢。」當時大家說說笑笑,十分熱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