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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2 /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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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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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店中有一位當手,姓張,表字鼎臣,他待我哭過一場,然後拉我到一間房內,問我道:「你父親已是沒了,你胸中有甚麼主意呢?」我說:「世伯,我是小孩子,沒有主意的,況且遭了這場大事,方寸已亂了,如何還有主意呢?」張道:「同你來的那位尤公,是世好麼?」我說:「是,我父親同他是相好。」張道:「如今你父親是沒了,這件後事,我一個人擔負不起,總要有個人商量方好。你年紀又輕,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說:「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張道:「我雖不懂得風鑒,卻是閲歷多了,有點看得出來。你想還有甚麼人可靠的呢?」我說:「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補,可以打個電報請他來一趟。」張搖頭道:「不妙,不妙!你父親在時最怕他,他來了就羅唣的了不得。雖是你們骨肉至親,我卻不敢與他共事。」我心中此時暗暗打主意,這張鼎臣雖是父親的相好,究竟我從前未曾見過他,未知他平日為人如何;想來伯父總是自己人,豈有辦大事不請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罷,便道:「請世伯一定打個電報給家伯罷。」張道:「既如此,我就照辦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話,不能不對你說明白:你父親臨終時,交代我說,如果你趕不來,抑或你母親不放心,不叫你來,便叫我將後事料理停當,搬他回去;並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說:「此時只怕是我父親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說起,也未可知。」張嘆了一口氣,便起身出來了。

到了晚間,我在靈床旁邊守着。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尤雲岫走來,悄悄問道:「今日張鼎臣同你說些甚麼?」我說:「並未說甚麼。他問我討主意,我說沒有主意。」尤頓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個素不相識的人,你父親沒了,又沒有見着面,說著一句半句話兒,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來監督着他。以後他再問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說著去了。


  

過了兩日,大殮過後,我在父親房內,找出一個小小的皮箱。打開看時,裡面有百十來塊洋錢,想來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帳內的。母親在家寒苦,何不先將這筆錢,先寄回去母親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設靈掛孝,在處都是要用錢的。想罷,便出來與雲岫商量。雲岫道:「正該如此。這裡信局不便,你交給我,等我同你帶到上海,託人帶回去罷,上海來往人多呢!」我問道:「應該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點了一點,統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來交給他。他即日就動身到上海,與我寄銀子去了。可是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擱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過了十多天,我的伯父來了,哭了一場。我上前見過。他便叫帶來的底下人,取出煙具吸鴉片煙。張鼎臣又拉我到他房裡問道:「你父親是沒了,這一家店,想來也不能再開了。若把一切貨物盤頂與別人,連收回各種帳目,除去此次開銷,大約還有萬金之譜。可要告訴你伯父嗎?」我說:「自然要告訴的,難道好瞞伯父嗎?」張又嘆口氣,走了出來,同我伯父說些閒話。那時我因為刻訃帖的人來了,就同那刻字人說話。我伯父看見了,便立起來問道:「這訃帖底稿,是哪個起的呢?」我說道:「就是侄兒起的。」我的伯父拿起來一看,對著張鼎臣說道:「這才是吾家千里駒呢。這訃聞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緦麻,一點也沒有弄錯。」鼎臣看著我,笑了一笑,並不回言。伯父又指着訃帖當中一句問我道:「你父親今年四十五歲,自然應該作『享壽四十五歲』,為甚你卻寫做『春秋四十五歲』呢?」我說道:「四十五歲,只怕不便寫作『享壽』。有人用的是『享年』兩個字。侄兒想去,年是說不着享的;若說那『得年』、『存年』,這又是長輩出面的口氣。侄兒從前看見古時的墓誌碑銘,多有用『春秋』兩個字的,所以借來用用,倒覺得籠統些,又大方。」伯父回過臉來,對鼎臣道:「這小小年紀,難得他這等留心呢。」說著,又躺下去吃煙。

鼎臣便說起盤店的話。我伯父把煙槍一丟,說道:「着,着!盤出些現銀來,交給我代他帶回去,好歹在家鄉也可以創個事業呀。」商量停當,次日張鼎臣便將這話傳將出來,就有人來問。一面張羅開弔。過了一個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靈柩,先到上海。只有張鼎臣因為盤店的事,未曾結算清楚,還留在杭州,約定在上海等他。我們到了上海,住在長髮棧。尋着了雲岫。等了幾天,鼎臣來了,把帳目、銀錢都交代出來。總共有八千兩銀子,還有十條十兩重的赤金。我一總接過來,交與伯父。伯父收過了,謝了鼎臣一百兩銀子。過了兩天,鼎臣去了。臨去時,執着我的手,囑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識禮,一切事情,不可輕易信人。我唯唯的應了。

此時我急着要回去。怎奈伯父說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請吃酒,明天有人請看戲。連雲岫也同在一處,足足耽擱了四個月。到了年底,方纔扶着靈柩,趁了輪船回家鄉去,即時擇日安葬。過了殘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動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過了半年。原來我母親將銀子一齊都交給伯父帶到上海,存放在妥當錢莊裡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時,我母親方纔告訴我,叫我寫信去支取利息,寫了好幾封信,卻只沒有回音。我又問起托雲岫寄回來的錢,原來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來時未曾先問個明白,如今過了半年,方纔說起,大是誤事。急急走去尋着雲岫,問他緣故。他漲紅了臉說道:「那時我一到上海,就交給信局寄來的,不信,還有信局收條為憑呢。」說罷,就在帳箱裡、護書裡亂翻一陣,卻翻不出來。又對我說道:「怎麼你去年回來時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親收到了用完了,忘記了罷。」我道:「家母年紀又不很大,哪裡會善忘到這麼著。」雲岫道:「那麼我不曉得了。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別人,還要罵你撒賴呢!」我想想這件事本來沒有憑據,不便多說,只得回來告訴了母親,把這事擱起。


  
我母親道:「別的事情且不必說,只是此刻沒有錢用。你父親剩下的五千銀子,都叫你伯父帶到上海去了,屢次寫信去取利錢,卻連回信也沒有。我想你已經出過一回門,今年又長了一歲了,好歹你親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摺,支了利錢寄回來。你在外面,也覷個機會,謀個事,終不能一輩子在家裡坐著吃呀。」

我聽了母親的話,便湊了些盤纏,附了輪船,先到了上海。入棧歇了一天,擬坐了長江輪船,往南京去。這個輪船,叫做元和。當下晚上一點鐘開行,次日到了江陰,夜來又過了鎮江。一路上在艙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鎮江開行之後,我見天陰月黑,沒有什麼好看,便回到房裡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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