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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承「望斷」句,說先前乘金輿陪同皇帝游賞的美麗宮妃已不再來,只有曲江流水依然在寂靜中流向玉殿旁的禦溝(曲江與禦溝相通)。「不返」、「猶分」的鮮明對照中,顯現出一幅荒涼冷寂的曲江圖景,蘊含著無限滄桑今昔之感。文宗修繕曲江亭館,游賞下苑勝景,本想恢復昇平故事。甘露事變一起,受制家奴,形同幽囚,翠輦金輿,遂絶跡于曲江。這裡,正寓有昇平不返的深沉感慨。下兩聯的「荊棘銅駝」之悲和「傷春」之感都從此生出。
第五句承「空聞」句。西晉陸機因被宦官孟玖所讒而受誅,臨死前悲嘆道:「華亭(陸機故宅旁谷名)鶴唳,豈可復聞乎?」這裡用以暗示甘露事變期間大批朝臣慘遭宦官殺戮的情事,回應次句「鬼悲歌」。第六句承「望斷」句與頷聯。西晉滅亡前,索靖預見到天下將亂,指着洛陽宮門前的銅駝嘆息道:「會見汝在荊棘中耳!」這裡藉以抒寫對唐王朝國運將傾的憂慮。這兩個典故都用得非常精切,不僅使不便明言的情事得到既微而顯的表達,而且加強了全詩的悲劇氣氛。兩句似斷實連,隱含着因果聯繫。
末聯是全篇結穴。在詩人看來,「流血千門,殭屍萬計」的這場天荒地變──甘露之變儘管令人心摧,但更令人傷痛的卻是國家所面臨的衰頽沒落的命運。(「傷春」一詞,在李商隱的詩歌語彙中佔有特別重要的地位,曾被他用來概括自己詩歌創作的基本主題,這裡特指傷時感亂,為國家的衰頽命運而憂傷。)痛定思痛之際,詩人沒有把目光侷限在甘露之變這一事件本身,而是更深入地去思索事件的前因後果,敏鋭的覺察到這一歷史的鏈條所顯示的歷史趨勢。這正是本篇思想內容比一般的單純抒寫時事的詩深刻的地方,也是它的風格特別深沉凝重的原因。
這首詩在構思方面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既借曲江今昔暗寓時事,又通過對時事的感受抒寫「傷春」之情。就全篇來說,「天荒地變」之悲並非主體,「傷春」才是真正的中心。儘管詩中正面寫「傷春」的只有兩句(六、八兩句),但實際上前面的所有描寫都直接間接地圍繞着這個中心,都透露出一種濃重的「傷春」氣氛,所以末句點明題旨,仍顯得水到渠成。
以麗句寫荒涼,以綺語寓感慨,是杜甫一些律詩的顯著特點。李商隱學杜,在這方面也是深得杜詩訣竅的。讀《曲江》,可能會使我們聯想起杜甫的《秋興》,儘管它們在藝術功力上還存在顯著的差別。
(劉學鍇)
驕兒詩
驕兒詩
李商隱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慄。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
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
青春妍和月,朋戲渾甥侄。
繞堂復穿林,沸若金鼎溢。
門有長者來,造次請先出。
客前問所須,含意不吐實。
歸來學客面,敗秉爺笏。
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
豪鷹毛崱屴,猛馬氣佶傈。
截得青篔簹,騎走恣唐突。
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
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
仰鞭蛛網,俯首飲花蜜。
欲爭蛺蝶輕,未謝柳絮疾。
階前逢阿姊,六甲頗輸失。
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牽窗網,衉唾拭琴漆。
有時看臨書,挺立不動膝。
古錦請裁衣,玉軸亦欲乞。
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
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
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
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
穰苴司馬法,張良黃石術,
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
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
誅赦兩未也,將養如痼疾。
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穴。
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
西晉詩人左思寫過一首《嬌女詩》,描繪他的兩個小女兒活潑嬌憨的情態,生動逼真,富於生活氣息。杜甫的傑作《北征》中有一段描寫小兒女嬌痴情狀的文字,就明顯受到《嬌女詩》的啟發。李商隱這首《驕兒詩》,更是從制題、內容到寫法都有意學習《嬌女詩》,但它又自具機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獨特面貌。
這首詩寫於大中三年(
849)春天,詩人已經走過了一大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憔悴欲四十」了(這一年他三十八歲)。自從開成二年登進士第,開成四年釋褐入仕以來,由於政治的腐敗,黨爭的牽累,他在仕途上屢遭挫折,直到這時,依然困頓沉淪,屈居縣尉、府曹一類卑職。
詩分三段。第一段從開頭到「欲慰衰朽質」,寫驕兒袞師的聰慧和親朋對他的誇獎。「袞師」兩句總提,「美」側重於外在的器宇相貌,「秀」側重於內在的靈秀聰敏,以下兩層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潛《責子詩》:「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覺梨與慄。」順手接過陶潛責備兒子愚笨的事例,變作誇讚驕兒聰明靈秀的材料,驅使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轉述親朋對袞師器宇相貌的誇獎,說他有神仙之姿,貴人之相,是第一流人品。親朋的這種誇獎,不過是尋常應酬,但詩人卻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誠,不然不會那樣興會淋漓,連親朋的口吻都忠實地加以傳達。儘管接下去詩人又說:「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似乎認為親朋的過分誇獎只是為了安慰自己這個蹉跎半生、衰朽無用的人,實際上在貌似自謙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對愛子的激賞。田蘭芳評道:「不自信,正是自矜。」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過對愛子的這種激賞,我們也不難覺察其中隱含着詩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對驕兒的希望都于此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