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頁
「森然」以下十四句,寫謁廟,是全詩中心所在。詩人通過對祭神問天的描述,傾吐其無處申訴的悒鬱情懷。「森然」二句,點出謁衡岳廟的題意。目的地已經到達,險峻的山峰,使人驚心動魄,不由得下馬揖拜。沿著一條松柏古徑,急步走向神靈的殿堂。既反映了詩人當時肅然起敬的感受,也烘托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粉牆」二句,寫走進廟門後四壁所見:雪白的牆壁和朱紅的柱子,交相輝映,光彩浮動;上邊都用青紅的彩色,畫滿了鬼怪的圖像,寫出寺廟的特徵。「升階」以下六句寫行祭。詩人登上台階,彎着腰向神像進獻乾肉和酒,想借這些菲薄的祭品來表明自己的虔誠。掌管神廟的老人很能瞭解神意,眼瞪瞪地在一旁窺察,鞠躬致禮。他手持占卜用的杯珓,教給詩人投擲的方法;而後又根據卦象,說是得到了最吉的徵兆,那是其他人所不易得到的。但是,正是「雲此最吉餘難同」的結語,卻引出了詩人一肚皮牢騷:自己在陽山貶所沒有被折磨致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後只求衣食粗安,就甘心長此而終,哪裡還存什麼侯王將相之望!神明縱然想賜福保佑,恐怕也難奏效了。這一段描寫和牢騷,既真實,又動人,深刻地反映了詩人當時內心的不滿情緒。詩人關心自己的前途,當然希望占卜能得到一個非常吉利的答覆。但是,當他得知是一個「最吉」的答覆之後,他倒反而產生了懷疑,以致大發起牢騷來了。這大概與他當時對朝延政治鬥爭的形勢有所瞭解有關吧!
末四句,歸結詩題「宿岳寺」之意。先寫上高閣時所見夜景:月色星光,因雲氣掩映而隱約不明。接着翻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詩意(《從斤竹澗越嶺西行詩》),寫道:「猿鳴鐘動不知曙」。本來聽到猿聲啼叫就知道是天亮了,但詩人因為酣睡,連天亮時猿的啼叫聲和寺院的鐘聲都沒有聽到。詩人身遭貶謫,卻一覺睡到天明,足見襟懷之曠達。末句「寒日」,又照應上文「秋雨」、、「陰氣」,筆力遒勁。
此詩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意境開闊,章法井然。詩一開首便從大處落筆,氣勢磅礴。中間寫衡岳諸峰,突兀高聳,令人心驚魄動。求神問卜一段,亦莊亦諧,其實是詩人藉以解嘲消悶。末尾數句,更清楚地反映出詩人對現實改採取的比較泠漠的態度,他對自己被貶「蠻荒」的怨憤,也溢於言表。通篇一韻到底。押韻句末尾皆用三平調(少數用「平仄平」),音節鏗鏘有力。詩的語言古樸蒼勁,筆調靈活自如,風格凝煉典重,無論意境或修辭,都獨辟蹊徑,一掃前人記游詩的陳詞濫調,正如沈德潛《唐詩別裁》所說:「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公詩足以當此語。」
(吳文治)
李花贈張十一署
李花贈張十一署
韓愈
江陵
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
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
君知此處花何似?
白花倒燭天夜明,群鷄驚鳴官吏起。
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
迷魂亂眼看不得,照耀萬樹繁如堆。
念昔少年著游燕,對花豈省曾辭杯?
自從流落憂感集,欲去未到思先回。
只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
力攜一樽獨就醉,不忍虛擲委黃埃。
唐憲宗元和元年(
806)春,韓愈為江陵府法曹參軍,常與功曹參軍張署詩酒往還。在二月底的一個晚上,韓愈往江陵城西看李花,張署因病未能同遊,韓愈歸作此詩以贈。
這首詩寫得精妙奇麗,體物入微,發前人未得之秘。詩歌前段着力摹寫李花的情狀,刻畫從黑夜到清晨之間李花的物色變化,真是燦爛輝煌,令人魂迷眼亂。後段借花致慨,百感交集。全詩情寓物中,物因情見,可稱詠物佳作。
「江陵」二語,前人多所不解。如清末詩評家陳衍說:「桃花經日經雨,皆色褪不紅,一望成林時,不如李花之鮮白奪目。」實未領會作者深意。「二月尾」,已點明是無月之夜。「花不見桃」,並不是沒有桃花,而是在黑夜中紅桃反光微弱,看不清楚:「惟見李」,李花素白,反光強烈,在黑暗的背景中特別鮮明可見。這裡以桃花作陪襯,更突出了李花的皎潔與繁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詩:「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也注意到顏色與光的關係,把桃花和李花在晝夜間給人不同的感覺形象地表達出來。最能領略韓愈此詩妙處的是南宋詩人楊萬里。他的《讀退之李花詩》云:「近紅暮看失燕支,遠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見桃惟見李,一生不曉退之詩。」並有小序:「桃李歲歲同時並開,而退之有『花不見桃惟見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獨明,乃悟其妙。蓋『炫晝縞夜』雲。」
「風揉」五句,力寫李花「縞夜」的情景。詩人在低徊歎賞:城西的李花啊,和煦的春風在撫摩它,霏微的春雨去洗滌它,李花白得連雪花兒也比不上。繁密的花樹林,望去象無際的波濤,在空中翻騰湧動。看,這是何等瑰麗的景象!古來詠花之作,每偏于纖巧仄媚,而韓愈卻以如椽之筆,寫奇壯之景,形象生新,境界宏闊,具見韓詩「思雄」、「力大」的特色。詩人接着寫道:朋友,您知道這兒的李花象什麼呢——那億萬朵潔白的花兒,把夜空照得通亮。群鷄誤以為天明,都驚覺而啼,官吏們因此也紛紛起床了。此數語濃墨重彩,正是韓愈善用的「狠」筆!「群鷄驚鳴」之語,想象怪奇,把李花的「縞夜」渲染到極至。
韓愈是寫文章的大手筆,很講究謀篇佈局,法度嚴密,命意曲折,一篇上下,都有線索可尋。每段每句,都要安排得法,以使文章變化多姿。「群鷄」一句,似虛似實,正是上下接榫之處,彷彿李花真的把天照亮了,而下面緊接「金烏海底初飛來」句,由虛寫轉為實寫,由夜晚寫到清晨,接得非常自然,韻腳也由仄韻轉為平韻,聲情一致,音節諧暢。我們看,詩人是怎樣描寫朝陽初照花林的情景的:那神話傳說中的金烏——太陽,剛從海底飛來,半天空紅光散射,青霞披開,使人眼亂魂迷,無法逼視——啊,陽光正照耀着千萬樹李花,繁密成堆!詩人以厚重的筆觸和濃烈的色調,描繪了陽光、雲彩和花樹交相輝映的麗景。詩中這無比奇特的意象,正表現了韓詩「放恣橫從,神奇變幻」的藝術特徵。
「念昔」句以下為第二段。由花及人,感物興懷,今昔對比,自傷身世。詩人回憶起往日少年時候,愛游賞宴樂,對著美麗的春花,開懷暢飲;自從流落不遇,百憂交集,要去看花時,未到已先想著回家了。而今從陽山貶所量移江陵,追想起自己被放謫的經過,不禁感喟蒼涼。末四句更跌深一層,寫自己今日盡情對酒賞花,是為了不忍辜負春光,讓美好的花兒寂寞地零落在黃土裡。這一段抒發個人的感慨,全用散文化筆法,而依然有着濃郁的詩味。「只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等句,虛字的使用尤為妥貼。如方東樹所云:「其于閒字語助,看似不經意,實則無不堅確老重成煉者。」(《昭昧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