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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化牡丹為情人,筆觸細膩而傳神。「巫峽散」承上文的怨別離,拈來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幽會的故事,給花人之戀抹上夢幻迷離的色彩:擔心與情人的離別會象巫山雲雨那樣一散而不復聚,望眼欲穿而感到失望。在極度失望之中,突然不期而遇,更使人感到再度相逢的難得和喜悅。詩人把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武陵漁人意外地發現桃花源仙境和傳說中劉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捏合在一起(唐人把武陵和劉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聯繫在一起,見《全唐詩》卷六九O王渙《惘悵詩》),給花人相逢罩上神仙奇遇的面紗,帶來了驚喜欲狂的興奮。兩句妙于用典,變化多端,曲折盡致。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兩句既以「馨香」、「不語」射牡丹花的特點,又以「傳情」、「彼此知」關照前文,行文顯而不露,含而不澀。花以馨香傳情,人以信義見著。花與人相通,人與花同感,所以「不語還應彼此知。」
以上六句寫盡詩人與牡丹的戀情,末兩句,將詩情推向高潮:「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閒共說相思。」「安枕席」于欄邊,如對故人抵足而臥,情同山海。深夜說相思,見其相思之渴,相慕之深。這兩句想得新奇,寫得透徹。
此詩將牡丹擬人化,用向情人傾訴衷腸的口吻來寫,新穎別緻,親切感人,自有一種醉人的藝術魅力。
(湯貴仁)
送友人
送友人
薛濤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昔人曾稱道這位「萬里橋邊女校書」「工絶句,無雌聲」。她這首《送友人》就是向來為人傳誦,可與「唐才子」們競雄的名篇。初讀此詩,似清空一氣;諷詠久之,便覺短幅中有無限蘊藉,藏無數曲折。
前兩句寫別浦晚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可知是秋季。「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這時節相送,當是格外難堪。詩人登山臨水,一則見「水國蒹葭夜有霜」,一則見月照山前明如霜,這一派蒹葭與山色「共蒼蒼」的景象,令人凜然生寒。值得注意的是,此處不儘是寫景,句中暗暗兼用了《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兩句以下的詩意:「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以表達一種友人遠去、思而不見的懷戀情緒。節用《詩經》而兼包全篇之意,王昌齡「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雲」(《巴陵送李十二》)與此詩機杼相同。運用這種引用的修辭手法,就使詩句的內涵大為深厚了。
人隔千里,自今夕始。「千里自今夕」一語,使人聯想到李益「千里佳期一夕休」的名句,從而體會到詩人無限深情和遺憾。這裡卻加「誰言」二字,似乎要一反那遺憾之意,不欲作「從此無心愛良夜」的苦語。似乎意味着「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可以「隔千里兮共明月」,是一種慰勉的語調。這與前兩句的隱含離傷構成一個曲折,表現出相思情意的執着。
詩中提到「關塞」,大約友人是赴邊去吧,那再見自然很不易了,除非相遇夢中。不過美夢也不易求得,行人又遠在塞北。「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李白《長相思》)。「關塞長」使夢魂難以度越,已自不堪,更何況「離夢杳如」,連夢也新來不做。一句之中含層層曲折,將難堪之情推向高潮。此句的苦語,相對於第三句的慰勉,又是一大麯折。此句音調也很美,「杳如」的「如」不但表狀態,而且兼有語助詞「兮」字的功用,讀來有唱嘆之音,配合曲折的詩情,其味尤長。而全詩的詩情發展,是「先緊後寬」(先作苦語,繼而寬解),寬而復緊,「首尾相銜,開闔盡變」(《藝概。詩概》)。
「絶句于六藝多取風興,故視它體尤以委曲、含蓄、自然為高。」(《藝概。詩概》)此詩化用了前人一些名篇成語,使讀者感受更豐富;詩意又層層推進,處處曲折,愈轉愈深,可謂兼有委曲、含蓄的特點。詩人用語既能翻新又不着痕跡,娓娓道來,不事藻繪,便顯得「清」。又善「短語長事」,得吞吐之法,又顯得「空」。清空與質實相對立,卻與充實無矛盾,故耐人玩味。
(周嘯天)
籌邊樓
籌邊樓
薛濤
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距杜甫浣花草堂不遠的成都近郊,至今還聳立一座薛濤「吟詩樓」,點綴着錦江玉壘的秀麗風光,那是薛濤晚年棲息吟詠之地。「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裡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讀了王建這首《寄蜀中薛濤校書》,不難想象,這顆閃閃發光的詩壇明星,是如何為當時所傾倒,而她的晚年生活,又是過得多麼安閒寧靜!然而,她沒有躲在枇杷門巷這清幽的小天地裡把自己和現實隔絶開來,這首《籌邊樓》,便是她關懷時事政治心情的真實寫照。
籌邊樓在成都西郊,是大和四年(
830)李德裕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時所建。據《通鑒》記載:「德裕至鎮,作籌邊樓,圖蜀地形,南入南詔,西達吐蕃。日召老于軍旅、習邊事者,雖走卒蠻夷無所間,訪以山川、城邑、道路險易,廣狹遠近。未逾月,皆若身嘗涉歷。」可見李德裕建這樓,不僅供登覽之用,而且與軍事有關。在他的任內,收復過被吐蕃佔據的維州城,西川地方一直很安定。大和六年十一月,李德裕調任離蜀,此後邊疆糾紛又起。詩中的「羌旅」,就是指吐蕃而言的。這時,薛濤已是七十左右的老人了。她感慨時事,寫了這首詩。
詩的開頭兩句寫樓。說「平臨雲鳥」,則樓之崇高可想;說「八窗秋」,則天曠氣清、四望無際的情景可見。次句「壯壓西川四十州」,着一「壯」字,點明籌邊樓據西川首府形勝之地。兩句不但寫得氣象萬千,而且連李德裕當時建樓的用意,詩人百端交集的今昔之感,也都包孕于其中了。後兩句寓嚴正譴責于沉痛慨嘆之中,便是從這裡生發出來的;意思是說,由於將軍們的眼光短淺,貪婪掠奪,召來了與羌族的戰爭,而他們又沒有抗禦的能力,以至連這西川的首府成都,都受到戰爭的威脅。
詩以「最高層處見邊頭」作結,這「高」,這「見」,和首句的「平臨雲鳥」遙相呼應;而「見邊頭」,則和次句的「壯壓西川」是個鮮明的對照。意思是這座巍然屹立的高樓,它曾經是全蜀政治軍事的心臟,成為西川制高點的象徵;而今時移事異,登樓便能看到邊地的烽火了。通過這樣的對照,西川地區今昔形勢的變化,朝廷用人的得失,都從這座具有特定歷史意義的建築物集中地表現了出來;而詩人撫時感事、憂深思遠的心情,亦即杜甫所說「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還仗出群才」(《諸將》)之意,也就深情若訴了。再從句法上來看,「諸將」句突然一轉,和上文似乎脫了節;而末句又一筆兜了回來,仍然歸結到籌邊樓,說的仍然是登樓眺覽,真是硬語盤空,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