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句寫老農迫于生計不得不採野果充饑,仍是直陳其事:「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可是,這是多麼發人深思的事實:辛苦一年到頭,贏得的是「空室」——一無所有,真叫人「何以卒歲」!冬來農閒,辛苦一年的農具可以傍牆休息,可辛苦一年的人卻不得休息。糧食難收,卻「收橡實」。兩句內涵尚未盡于此,「呼兒登山」四字又暗示出老農衰老羸弱,不得不叫兒子一齊出動,上山采野果。橡實乃橡樹子,狀似慄,可以充饑。寫「呼兒登山收橡實」,又確有山居生活氣息,使人想到杜甫「歲拾橡慄隨狙公,天寒日暮深谷裡」(《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的名句,沒有生活體驗或對生活的深入觀察,難以寫出。
老農之事,敘猶未已,結尾兩句卻旁騖一筆,牽入一「西江賈客」。桂、黔、鬱三江之水在廣西蒼梧縣合流,東流為西江,亦稱上江。「西江賈客」當指廣西做珠寶生意的商人,故詩中言「珠百斛」。其地其人與山農野老似全不相干,詩中又沒有敘寫的語言相聯絡,跳躍性極顯。然而,一邊是老小登山攀摘野果,極度貧困;一邊是「船中養犬長食肉」,極度奢靡,又構成一種鮮明對比。人不如狗,又揭示出一種極不合理的社會現象。豢養于船中的狗與獵犬家犬不同,純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形象本身也能引起意味深長的聯想。作者《估客樂》一詩結尾「農夫稅多長辛苦,棄業寧為販寶翁」,手法與此略同,但有議論抒情成分,而此詩連這等字面也沒有,因而更見含蓄。
全詩似乎只擺一擺事實就不了了之,象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與「卒章顯其志」的作法完全相反,但讀來發人深思,詩人的思想傾向十分鮮明,揭露現實極其深刻。其主要的手法就在於形象的對比。詩中兩次對比,前者較隱,後者較顯,運用富於變化。人物選擇為一老者,尤見封建剝削之殘酷,及世道之不合理,也愈有典型性。篇幅不長而韻腳屢換,給人活潑圓轉的印象;至如語言平易近人,又頗有白詩的好處。
(周嘯天)
猛虎行
猛虎行
張籍
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村行。
向晚一身當道食,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
這是一首以樂府體寫的寓言詩,表面上是寫猛虎危害村民的情景,實際是寫社會上某些惡勢力的猖獗,啟示人們認識現實。全詩比喻貼切,描寫生動,寓意深刻。
詩的開頭,點出猛虎所居,及其大膽妄為之狀:「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村行。」猛虎本出入深邃幽暗的山林,而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繞村尋釁,比喻惡勢力依仗權勢,肆意橫行。兩句發端立意,統領全篇。
接着,步步深入地刻畫老虎的凶惡殘暴、肆無忌憚之舉。
「向晚一身當道食,山中麋鹿盡無聲。」傍晚之際,猛虎孤身在大路上捕食生靈。這富有啟迪性的詩句,不禁使人們想到羽林軍的「樓下劫客樓上醉」,宦官們名買實奪的「宮市」,方鎮們的「政由己出」,屠城殺人,以及貪官們的稅外「賦斂」羨餘,這些不都是趁朝廷黯弱之際的「當道」捕食嗎?懾于猛虎的淫威,山中的麋鹿不敢有半點動靜,喻指當時社會上一片恐怖,善良的勞動人民只好戰戰兢兢、忍氣吞聲地生活。
「年年養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也是一種人世社會的借喻。它深刻揭示當時社會的惡勢力有着非常深廣的社會聯繫,皇親國戚,豪門大族,利用封建宗族和裙帶關係,結成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統治集團,官官相護,上下勾結,各霸一方,危害百姓。
猛虎施虐為害,受害最深的要算靠近虎穴的山村了:「谷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黃犢」即小黃牛。黃牛是農家的重要生產資料,「取犢」而去,民何以堪!這兩句表面是說老虎把爪牙伸向了附近的山莊,把農家的小黃牛咬死、吃掉,實則是寫人中之「虎」用「殺鷄取卵」、「竭澤而漁」的殘酷手段虐害人民、弄得民不聊生的情形。
描寫「猛虎」之害,至此已淋漓盡致,最後筆觸轉向「射虎」之人:「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五陵是長安西北的地名,因漢代的五個皇帝的陵墓于此而得名。五陵年少,一般指豪俠少年。這兩句,字面是說,這些猛虎作惡多端,就連那些號稱善於騎射、以豪俠自命的人也不敢惹,只是來到林下看看它們的行跡。實際上是諷刺朝廷姑息養奸,為掩人耳目,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空來看行跡」,含有辛辣的嘲諷。
詩人胸中怨悱,不能直言,便以低回要眇之言出之,國事之憂思,隱然藴于其內。全詩處處寫猛虎,句句喻人事;寫「虎」能符合虎之特徵,寓事能見事之所指,寄思遙深,不言胸中正意,自見無窮感慨。
(傅經順)
節婦吟
節婦吟
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一本題下註云:「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時藩鎮之一的平盧淄青節度使,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其勢炙手可熱。中唐以還,藩鎮割據,用各種手段,勾結、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去依附他們,韓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轉地加以勸阻。張籍是韓門大弟子,他的主張統一、反對藩鎮分裂的立場一如其師。這首詩便是一首為拒絶李師道的勾引而寫的名作。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態度。單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發男女情事之詩,骨子裡卻是一首政治詩,題為《節婦吟》,即用以明志。
此詩似從漢樂府《陌上桑》、《羽林郎》脫胎而來,但較之前者更委婉含蓄。
首二句說這位既明知我是有夫之婦,還要對我用情,此君非守禮法之士甚明,語氣中帶微辭,含有譴責之意。這裡的「君」,喻指藩鎮李師道,「妾」是自比,十字突然而來,直接指出師道的別有用心。
接下去詩句一轉,說道:我雖知君不守禮法,然而又為你情意所感,忍不住親自把君所贈之明珠系在紅羅襦上。表面看,是感師道的知己;如果深一層看,話中有文章。
繼而又一轉,說自己家的富貴氣象,良人是執戟明光殿的衛士,身屬中央。古典詩詞,傳統的以夫婦比喻君臣,這兩句意謂自己是唐王朝的士大夫。
緊接兩句作波瀾開合,感情上很矛盾,思想鬥爭激烈:前一句感謝對方,安慰對方;後一句斬釘截鐵地申明己志,「我與丈夫誓同生死」!
最後以深情語作結,一邊流淚,一邊還珠,言詞委婉,而意志堅決。
此詩富有民歌風味,它的一些描寫,在心理刻畫中顯示,寫得如此細膩,熨貼,入情入理,短幅中有無限曲折,真所謂「一波三折」。
「你雖有一番『好意』,我不得不拒絶。」這就是張籍所要表達的,可是它表達得這樣委婉,李師道讀了,也就無可奈何了。
(錢仲聯徐永端)
牧童詞
牧童詞
張籍
遠牧牛,繞村四面禾黍稠。
陂中饑鳥啄牛背,令我不得戲壠頭。
入陂草多牛散行,白犢時向蘆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