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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偏知春氣暖」,是誰「偏知」呢?看來應該是正在試鳴新聲的蟲兒。儘管夜寒料峭,敏感的蟲兒卻首先感到在夜氣中散髮着的春的信息,從而情不自禁地鳴叫起來。而詩人則又在「新透綠窗紗」的「蟲聲」中感覺到春天的來臨。前者實寫,後者則意寓言外,而又都用「偏知」一語加以綰結,使讀者簡直分不清什麼是生命的歡樂,什麼是發現生命的歡樂之歡樂。「蟲聲新透綠窗紗」,「新」字不僅蘊含著久盼寒去春來的人聽到第一個報春信息時那種新鮮感、歡愉感,而且和上句的「今夜」、「偏知」緊相呼應。「綠」字則進一步襯出「春氣暖」,讓人從這與生命聯結在一起的「綠」色上也感受到春的氣息。這些地方,都可見詩人用筆的細膩。
蘇軾的「春江水暖鴨先知」是享有盛譽的名句。實際上,他的這點詩意體驗,劉方平幾百年前就在《月夜》詩中成功地表現過了。劉詩不及蘇詩流傳,可能和劉詩無句可摘、沒有有意識地表現某種「理趣」有關。但宋人習慣于將自己的發現、認識明白告訴讀者,而唐人則往往只表達自己對事物的詩意感受,不習慣於言理,這之間是本無軒輊之分的。
(劉學鍇)
春怨
春怨
劉方平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這是一首宮怨詩。點破主題的是詩的第二句「金屋無人見淚痕」。句中的「金屋」,用漢武帝幼小時願以金屋藏阿嬌(陳皇后小名)的典故,表明所寫之地是與人世隔絶的深宮,所寫之人是幽閉在宮內的少女。下面「無人見淚痕」五字,可能有兩重含意:一是其人因孤處一室、無人作伴而不禁下淚;二是其人身在極端孤寂的環境之中,縱然落淚也無人得見,無人同情。這正是宮人命運之最可悲處。句中的「淚痕」兩字,也大可玩味。淚而留痕,可見其垂淚已有多時。這裡,總共只用了七個字,就把詩中人的身份、處境和怨情都寫出了。這一句是全詩的中心句,其他三句則都是環繞這一句、烘托這一句的。
起句「紗窗日落漸黃昏」,是使無人的「金屋」顯得更加淒涼。屋內環顧無人,固然已經很淒涼,但在陽光照射下,也許還可以減少幾分淒涼。現在,屋內的光線隨着紗窗日落、黃昏降臨而越來越昏暗,如李清照《聲聲慢》詞中所說,「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其淒涼況味就更可想而知了。
第三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是為無人的「金屋」增添孤寂的感覺。屋內無人,固然使人感到孤寂,假如屋外人聲喧閙,春色濃艷,呈現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或者也可以減少幾分孤寂。現在,院中竟也寂無一人,而又是花事已了的晚春時節,正如歐陽修《蝶戀花》詞所說的「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也如李雯《虞美人》詞所說的「生怕落花時候近黃昏」,這就使「金屋」中人更感到孤寂難堪了。
末句「梨花滿地不開門」,它既直承上句,是「春欲晚」的補充和引伸;也遙應第二句,對詩中之人起陪襯作用。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中指出「詩文俱有主賓」,要「立一主以待賓」。這首詩中所立之主是第二句所寫之人,所待之賓就是這句所寫之花。這裡,以賓陪主,使人泣與花落兩相襯映。李清照《聲聲慢》詞中以「滿地黃花堆積」,來陪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詞中人,改採用的手法與這首詩是相同的。
從時間佈局看,詩的第一句是寫時間之晚,第三句是寫季節之晚。從第一句紗窗日暮,引出第二句窗內獨處之人;從第三句空庭春晚,引出第四句庭中飄落之花。再從空間佈局看,前兩句是寫屋內,後兩句是寫院中。寫法是由內及外,由近及遠,從屋內的黃昏漸臨寫屋外的春晚花落,從近處的杳無一人寫到遠處的庭空門掩。一位少女置身于這樣淒涼孤寂的環境之中,當然注定要以淚洗面了。更從色彩的點染看,這首詩一開頭就使所寫的景物籠罩在暮色之中,為詩篇塗上了一層暗淡的底色,並在這暗淡的底色上襯映以潔白耀目的滿地梨花,從而烘托出了那樣一個特定的環境氣氛和主人公的傷春情緒,詩篇的色調與情調是一致的。
為了增強畫面效果,深化詩篇意境,詩人還採取了重疊渲染、反覆勾勒的手法。詩中,寫了日落,又寫黃昏,使暮色加倍昏暗;寫了春晚,又寫落花滿地,使春色掃地無餘;寫了金屋無人,又寫庭院空寂,更寫重門深掩,把詩中人無依無伴、與世隔絶的悲慘處境寫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些都是加重份量的寫法,使為托出宮人的怨情而着意刻畫的那樣一個淒涼寂寞的境界得到最充分的表現。
此外,這首詩在層層烘托詩中人怨情的同時,還以象徵手法點出了美人遲暮之感,從而進一步顯示出詩中人身世的可悲、青春的暗逝。曰「日落」,曰「黃昏」,曰「春欲晚」,曰「梨花滿地」,都是象徵詩中人的命運,作為詩中人的影子來寫的。這使詩篇更深曲委婉,味外有味。
(陳邦炎)
◎民謡神鷄童謡
◎民謡神鷄童謡
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
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
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綉衫隨軟輿。
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輓喪車。
這首民謡寫的是一個被人稱為「神鷄童」的長安小兒賈昌的奇遇,但諷刺的對象則顯然不光是賈昌。他畢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正如「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樣,是憤激之詞,也是一種反常的社會心理的寫照。人們要問:誰實為之?孰令致之?區區鬥雞小技何以竟能贏來蓋世的富貴榮華?「軟輿」,是皇帝乘坐的用人輓着走的車子。「白羅綉衫隨軟輿」一句,此中有人,呼之慾出。原來當今皇帝就愛鬥雞走馬,所以「神鷄童」也就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唐詩中諷刺皇帝的詩篇不少,或則託言異代,或則詠物寄懷,大都辭旨微婉。象這樣大膽直率,用辛辣的語言嘲笑當朝皇帝的,在文人詩裡是很難見到的,只有民謡能作此快人快語。
全詩描繪了兩個場面,一是賈昌隨駕東巡,一是奉父柩西歸雍州。先看第一個場面──「白羅綉衫隨軟輿」。在戒備森嚴、緊張肅穆的氣氛裡,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穿著華美的白羅繡花衫,帶著三百隻喔喔啼鳴的紅冠大公鷄,緊緊跟隨在皇帝威嚴華貴的軟輿後面,大搖大擺地前行,這真是亙古未有的奇觀。玄宗此行是去泰山舉行隆重的封禪大典,誇示他「奉天承命」、治國治民的豐功偉業,帶上這麼一支不倫不類的特殊儀仗隊,豈不是滑稽透頂,荒唐至極!據陳鴻《東城老父傳》記載:「開元十三年,(賈昌)籠鷄三百,從封東嶽。」並沒有說他緊跟在「軟輿」後面,而詩中運用近乎漫畫的手法,將這一史實作了藝術的誇張,形象鮮明,主題突出。
再看第二個場面──「差夫持道輓喪車」。賈昌的父親賈忠是唐玄宗的一名衛士,隨扈死在泰山下。「父以子貴」,沿途官吏為巴結皇帝面前的這位大紅人──神鷄童賈昌,竟不惜為他興師動眾,征派民夫,沿途照料靈柩。死者並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只不過是一個鬥雞小兒之父,卻迫使無數勞動者為他抖威風,這場面能不令人啼笑皆非!詩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嘲笑、輕蔑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