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頁
詩大致可分兩段。一段從篇首至「美人如花隔雲端」,寫詩中人「在長安」的相思苦情。詩中描繪的是一個孤棲幽獨者的形象。他(或她)居處非不華貴──這從「金井闌」可以窺見,但內心卻感到寂寞和空虛。作者是通過環境氣氛層層渲染的手法,來表現這一人物的感情的。先寫所聞──階下紡織娘淒切地鳴叫。蟲鳴則歲時將晚,孤棲者的落寞之感可知。其次寫肌膚所感,正是「霜送曉寒侵被」時候,他更不能成眠了。「微霜淒淒」當是通過逼人寒氣感覺到的。而「簟色寒」更暗示出其人已不眠而起。眼前是「羅帳燈昏」,益增愁思。一個「孤」字不僅寫燈,也是人物心理寫照,從而引起一番思念。「思欲絶」(猶言想煞人)可見其情之苦。於是進而寫卷帷所見,那是一輪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呵,詩人心中想起什麼呢,他發出了無可奈何的一聲長嘆。這就逼出詩中關鍵的一語:「美人如花隔雲端。」「長相思」的題意到此方纔具體表明。這個為詩中人想念的如花美人似乎很近,近在眼前;卻到底很遠,遠隔雲端。與月兒一樣,可望而不可即。由此可知他何以要「空長嘆」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句是詩中唯一的單句(獨立句),給讀者的印象也就特別突出,可見這一形象正是詩人要強調的。
以下直到篇末便是第二段,緊承「美人如花隔雲端」句,寫一場夢遊式的追求。這頗類屈原《離騷》中那「求女」的一幕。在詩人浪漫的幻想中,詩中人夢魂飛揚,要去尋找他所思念的人兒。然而「天長地遠」,上有幽遠難極的高天,下有波瀾動盪的淥水,還有重重關山,儘管追求不已,還是「兩處茫茫皆不見」。這裡,詩人的想象誠然奇妙飛動,而詩句的音情也配合極好。「青冥」與「高天」本是一回事,寫「波瀾」似亦不必兼用「淥水」,寫成「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頗有犯復之嫌。然而,如徑作「上有高天,下有波瀾」(歌行中可雜用短句),卻大為減色,怎麼讀也不夠味。而原來帶「之」字、有重複的詩句卻顯得音調曼長好聽,且能形成詠歎的語感,正《詩大序》所謂「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即拉長聲調歌唱),能傳達無限感慨。這種句式,為李白特別樂用,它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等等,句中「之難」、「之日」、「之水」從文意看不必有,而從音情上看斷不可無,而音情於詩是至關緊要的。再看下兩句,從語意看,詞序似應作:天長路遠關山難(度),夢魂不到(所以)魂飛苦。寫作「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不僅是為趁韻,且運用連珠格形式,通過綿延不斷之聲音以狀關山迢遞之愁情,可謂辭清意婉,十分動人。由於這個追求是沒有結果的,於是詩以沉重的一嘆作結:「長相思,摧心肝!」「長相思」三字回應篇首,而「摧心肝」則是「思欲絶」在情緒上進一步的發展。結句短促有力,給人以執着之感,詩情雖則悲慟,但絶無萎靡之態。
此詩形式勻稱,「美人如花隔雲端」這個獨立句把全詩分為篇幅均衡的兩部分。前面由兩個三言句發端,四個七言句拓展;後面由四個七言句敘寫,兩個三言句作結。全詩從「長相思」展開抒情,又于「長相思」一語收攏。在形式上頗具對稱整飭之美,韻律感極強,大有助于抒情。詩中反覆抒寫的似乎只是男女相思,把這種相思苦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就不象實際生活的寫照,而顯有托興意味。何況我國古典詩歌又具有以「美人」喻所追求的理想人物的傳統,如《楚辭》「恐美人之遲暮」。而「長安」這個特定地點更暗示這裡是一種政治的托寓,表明此詩的意旨在抒寫詩人追求政治理想不能實現的苦悶。就此而言,此詩詩意又深含于形象之中,隱然不露,具備一種蘊藉的風度。所以王夫之贊此詩道:「題中偏不欲顯,象外偏令有餘,一以為風度,一以為淋漓,烏乎,觀止矣。」(《唐詩評選》)
(周嘯天)
襄陽歌
襄陽歌
李白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梨)花下迷。
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
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
鸕鷀杓,鸚鵡杯。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
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築糟丘台。
千金駿馬換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車旁側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
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
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龜頭剝落生莓苔。
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
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
襄王雲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
開元十三年(
725),李白從巴蜀東下。十五年,在湖北安陸和退休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婚。襄陽離安陸不遠,這首詩可能寫在這一時期。它是李白的醉歌,詩中用醉漢的心理和眼光看周圍世界,實際上是用更帶有詩意的眼光來看待一切,思索一切。
詩一開始用了晉朝山簡的典故。山簡鎮守襄陽時,喜歡去習家花園喝酒,常常大醉騎馬而回。當時的歌謡說他:「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騎駿馬,倒着白接。」接(lí;離),一種白色帽子。李白在這裡是說自己象當年的山簡一樣,日暮歸來,爛醉如泥,被兒童攔住拍手唱歌,引起滿街的喧笑。
可是李白毫不在乎,說什麼人生百年,一共三萬六千日,每天都應該往肚裡倒上三百杯酒。此時,他酒意正濃,醉眼朦朧地朝四方看,遠遠看見襄陽城外碧綠的漢水,幻覺中就好象剛釀好的葡萄酒一樣。啊,這漢江若能變作春酒,那麼單是用來釀酒的酒麴,便能壘成一座糟丘台了。詩人醉騎在駿馬雕鞍上,唱着《梅花落》的曲調,後面還跟着車子,車上掛着酒壺,載着樂隊,奏着勸酒的樂曲。他洋洋自得,忽然覺得自己的縱酒生活,連歷史上的王侯也莫能相比呢!秦丞相李斯不是被秦二世殺掉嗎,臨刑時對他兒子說:「吾欲與若(你)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李斯的故鄉)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還有晉朝的羊祜,鎮守襄陽時常游峴山,曾對人說:「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沒無聞,使人悲傷。」祜死後,襄陽人在峴山立碑紀念。見到碑的人往往流淚,名為「墮淚碑」。但這碑到了今天又有什麼意義呢?如今碑也已剝落,再無人為之墮淚了!一個生前即未得善終,一個身後雖有人為之立碑,但也難免逐漸湮沒,哪有「月下傾金罍」這般快樂而現實呢!那清風朗月可以不花一錢盡情享用,酒醉之後,象玉山一樣倒在風月中,該是何等瀟灑、適意!
詩的尾聲,詩人再次宣揚縱酒行樂,強調即使尊貴到能與巫山神女相接的楚襄王,亦早已化為子虛烏有,不及與伴自己喝酒的舒州杓、力士鐺(chēng稱)同生共死更有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