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唐高宗上元三年(
676),詩人遠道去交趾探父,途經洪州(今江西南昌),參與閻都督宴會,即席作《滕王閣序》,序末附這首凝煉、含蓄的詩篇,概括了序的內容。第一句開門見山,用質樸蒼老的筆法,點出了滕王閣的形勢。滕王閣是高祖李淵之子滕王李元嬰任洪州都督時所建。故址在今江西新建西章江門上,下臨贛江,可以遠望,可以俯視,下文的「南浦」、「西山」、「閒雲」、「潭影」和「檻外長江」都從第一句「高閣臨江渚」生發出來。滕王閣的形勢是這樣的好,但是如今閣中有誰來游賞呢?想當年建閣的滕王已經死去,坐著鸞鈴馬車,掛着琳瑯玉珮,來到閣上,舉行宴會,那種豪華的場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第一句寫空間,第二句寫時間,第一句興緻勃勃,第二句意興闌珊,兩兩對照。詩人運用「隨立隨掃」的方法,使讀者自然產生盛衰無常的感覺。寥寥兩句已把全詩主題包括無餘。
三四兩句緊承第二句,更加發揮。閣既無人遊賞,閣內畫棟珠簾當然冷落可憐,只有南浦的雲,西山的雨,暮暮朝朝,與它為伴。這兩句不但寫出滕王閣的寂寞,而且畫棟飛上了南浦的雲,寫出了滕王閣的居高,珠簾捲入了西山的雨,寫出了滕王閣的臨遠,情景交融,寄慨遙深。
至此,詩人的作意已全部包含,但表達方法上,還是比較隱藏而沒有點醒寫透,所以在前四句用「渚」「舞」「雨」三個比較沉着的韻腳之後,立即轉為「悠」「秋」「流」三個漫長柔和的韻腳,利用章節和意義上的配合,在時間方面特彆強調,加以發揮,與上半首的偏重空間,有所變化。「閒雲」二字有意無意地與上文的「南浦雲」銜接,「潭影」二字故意避開了「江」字,而把「江」深化為「潭」。雲在天上,潭在地下,一俯一仰,還是在寫空間,但接下來用「日悠悠」三字,就立即把空間轉入時間,點出了時日的漫長,不是一天兩天,而是經年累月,很自然地生出了風物更換季節,星座轉移方位的感慨,也很自然地想起了建閣的人而今安在。這裡一「幾」一「何」,連續發問,表達了緊湊的情緒。最後又從時間轉入空間,指出物要換,星要移,帝子要死去,而檻外的長江,卻是永恆地東流無盡。「檻」字「江」字回應第一句的高閣臨江,神完氣足。
這首詩一共只有五十六個字,其中屬於空間的有閣、江、棟、簾、雲、雨、山、浦、潭影;屬於時間的有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今何在,這些詞融混在一起,毫無疊床架屋的感覺。主要的原因,是它們都環繞着一個中心──滕王閣,而各自發揮其眾星拱月的作用。
唐詩多用實字(即名詞),這與喜歡多用虛字(尤其是轉折詞)的宋詩有着明顯的區別。例如,三四兩句中,除了「飛」字和「卷」字是動詞以外,其餘十二個字都是實字,但兩個虛字就把十二個實字一齊帶動帶活了,唐人的善用實字,實而不實,于此可見。
另外,詩的結尾用對偶句法作結,很有特色。一般說來,對偶句多用來放在中段,起鋪排的作用。這裡用來作結束,而且不象兩扇門一樣地並列(術語稱為扇對),而是一開一合,採取「側勢」,讀者只覺其流動,而不覺其為對偶,顯出了王勃過人的才力。後來杜甫的七言律詩,甚至七言絶句,也時常採用這種手法,如「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口脂面藥隨恩澤,翠管銀罌下九霄」,「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等。可見王勃對唐詩發展的影響。
(沈熙乾)
別薛華
別薛華
王勃
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
悲涼千里道,淒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抒寫離情別緒之作,歷代詩歌中不計其數。但是,「詩要避俗,更要避熟」(劉熙載《藝概。詩概》)。《別薛華》則堪稱是一首含意雋永,別具一格,意境新穎的送別詩。
首聯即切題。「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是說送了一程又一程,面前有多少荒寂艱難的路。當友人踽踽獨去,沿途問路時,心情又該是多麼的惶惶不安。此聯中一個「窮」字、一個「獨」字,真乃傳神之筆:窮路淒孤送摯友,把悲苦的心情,渲染得十分真切。但是,它又不僅僅是作者,也是遠行人──薛華心情的真實寫照,語意雙關。
頷聯和頸聯俱是工穩而妥貼的對子。近體詩到初唐「四傑」手中,已日臻成熟,從此詩亦可略窺一斑。
頷聯「悲涼千里道,淒斷百年身」,緊承上聯「窮路」、「問津」而深入一層述說:在這迢迢千里的行程中,惟有一顆悲涼失意的心作伴,這簡直會拖垮人生不過百年的孱弱身體。詩中「千」字極言其長,並非實指。這二句是作者發自肺腑之語。王勃早年因「戲為檄英王鷄文」,竟觸怒了唐高宗,從此不得重用。此詩是王勃入蜀之後的作品,時年僅二十出頭,仕途的坎坷,對於王勃這樣一個少年即負盛名,素有抱負,卻懷才不遇、不得重用的人來說,其感慨之深,內心之苦,是可以想見的。所以,詩意就不能僅僅理解為只是在向遠行人指出可能會遭受的惡運,其實也是作者在短短的人生道路上所親身感受到的切膚之痛。
寫到這兒,作者仍覺得意猶未盡,還不足以傾訴心聲,更不忍與知音就此分手,於是又說:「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意思是:你我的心情,都象浩渺江水上漂泊不定的一葉小舟;而生活呢,也是一樣的辛酸淒苦。這一方面是同情與勸慰對方,一方面也是用以自慰,大有「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情意。
但是,離別卻又是不可避免的。這樣,就順理成章地逼出了尾聯「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兩句:離開的人,還是留下的人,彼此都會在對方的夢中出現。杜甫《夢李白》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便是這個意思。而這篇在訣別之時,斷言彼此都將互相入夢,既明說自己懷友之誠,也告訴對方,我亦深知你對我相思之切。「俱是夢中人」的「俱」字,似乎雙方對等,而由作者這方面寫出,便占得了雙倍的份量。
袁枚說:「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隨園詩話》)此話說得不確的地方是,情和景是不能截然分開的。但是,就「言情難」而言,把這段話用在王勃這首詩中倒是十分妥貼的。由於此詩講究匠心經營,反覆詠歎遭遇之不幸,仕途之坎坷,絲絲入扣,字字切題,又一氣流轉,綴成渾然一體,確是感人至深。據作者《秋夜于錦州群官席別薛昇華序》所說,作者不僅和薛是同鄉、通家,也是良友;又據《重別薛華》一詩來看,兩人之間確有非同一般的深情厚意。而此時王勃正當落魄失意之際,不平則鳴,因此,面對摯友,他以肺腑相傾。寫法上,詩不着意寫惜別之情,而用感人的筆觸,抒發了悲切的身世之感,使人感到這種別離是何等痛苦,更顯出這對摯友的分手之難。詩中所蘊含的深邃而綿邈的情韻,堪稱自出機杼。這首詩與作者的另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相比,雖題材同為送別,而風格情調迥異,前後判若兩人。這是由於作者在政治上屢遭挫折,未能擺脫個人的哀傷情緒所致。
(施紹文)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