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是趙太爺家裡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閒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着也發楞,於是兩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彷彿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迴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一些痛。他衝出廚房門,彷彿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着,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閙,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閙,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裡,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裡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閙着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裡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閙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云云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准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但趙家也並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三部分:阿Q正傳 第五章 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後,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於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裌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牆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後,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彷彿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裡去。甚而至于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着別人亂鑽,而且將十一歲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後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着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囌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媽媽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顧的家裡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覆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于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裡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裡,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着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麼?……」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裡沒有鋼鞭,於是隻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着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拔着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髮裡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鬆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鬆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着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着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並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麼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