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故事新編》中改採用的這種「油滑」的寫法,……我們已經說明這是指一種穿插性的喜劇人物:這種人物既同作品整體有一定的情節上的聯繫,同時又可以脫離規定的時代環境而表現某些現代性的語言或細節;它通常是「鼻子涂白」式的和有點油腔滑調的,而且能對現實起諷刺的作用。
……這種寫法,就是魯迅吸取了戲曲的歷史經驗,而作出的一種新的嘗試和創造。它除了能對現實發生諷刺和批判的作用以外,並沒有使小說整體蒙受損害,反而使作者所要着重寫出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更「活」了。
——王瑤《魯迅〈故事新編〉散論》(
1981年)
魯迅先生最能抓住人物獨具的特點,從衣着、神態、行動、性格上下筆,幾筆便能出神入化,描寫出各不相同的形象。魯迅先生尤其能以人物的個性語言,刻畫人物的個性;孔乙己的「竊書不能算偷」和「多乎哉,不多也」,九斤老太的「一代不為一代」,閏土的那一聲「老爺……」,阿Q的「兒子打老子」,趙七爺的「你能抵擋他麼?」,莊愛姑的開口閉口「小畜生」,都使人物的性格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同時,魯迅先生還善於精選和使用生動活潑的農民口語,吸收和運用富有生命力的古典文學的語言。魯迅先生通過人物在行動中的動態描寫,把形形色色的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他的小說的敘事語言都極為動態,為刻畫人物增色,使情節引人入勝。魯迅先生的小說的對話少而精,句式短而精,這是由於他精通中國語言,對古典文學具有博大精深的造詣。魯迅先生在他的小說中每寫一個場景,都是一個畫面,人物活動中情景交融中,給人以立體感。因此,魯迅先生雖然是在小說創作中吸收外國文學中某些形式和手法的第一人,卻又是最全面的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民族風格。
——劉紹棠《向魯迅學寫小說》(
1984年)
個性的壓抑導致社會的停滯,個性的全面發展有利於社會的創造性蓬勃興起。在我對這篇小說(指作者
1980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夏》——編者)的主題進行反覆思索、斟酌、提煉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魯迅先生的《傷逝》。早在
20年代,魯迅先生就擯棄了脫離現實鬥爭的「個性主義」,他尖鋭而深刻地指出:在不從根本上改變整個封建制度的情況下,個人的抗爭是軟弱而無力的,子君和涓生的悲劇正是那樣一個時代的小知識分子的悲劇。在我對人生的探索中,這種從魯迅先生作品中受到的反對「個性主義」的思想影響,很早就潛存於我的意識中,一直到後來的《愛的權力》、《夏》、《淡淡的晨霧》、《北極光》,我始終強調並呼籲人們為創造一種有利於人的個性全面發展的社會條件而努力,從而真正實現「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合理的社會形態。
——張抗抗《心靈的哺育者——魯迅》(
1984年)
第一部分 狂人日記(
1)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閲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型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個人,張着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佈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裡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總是睡不着。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裡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夥人,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鷄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裡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着,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着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着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着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裡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