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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如此,因為自己更瞭解自己。既然您喜歡爭論,不妨就來說說這畫冊吧。剛纔我把瑞士薩克遜群山的畫片都看了。您說我未必感興趣,原因在於它對我說來沒有什麼藝術價值,事實上也真的沒有。但從地理的角度,比方說,從地貌形成的角度看,我倒是很感興趣的。」
「請原諒,你作為地理工作者,首先要看的是專著而不是畫冊。」
「然而就我而言,十大頁的敘述還不如一張畫片那樣一目瞭然。」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沉靜了一會兒。
「您真的一點兒也不去考慮藝術價值嗎?」她問,同時把雙肘撐到桌子上,使臉貼近巴扎羅夫。
「請問,要它做什麼用?」「哪怕是為能瞭解人,研究人。」
巴扎羅夫嘿然一笑。
「為此第一,用生活經驗也就夠了。第二,恕我直言,研究單個的人是用不着花氣力的,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無論軀體或內臟。我們每人都有大腦、脾臟,我們的心、肺結構也都一樣。至于氣質,也無多大不同,即使不同,也沒有多大意義。只消拿一個具體的人來作標本,就能以此判斷出所有其他的人,人一如森林中的樹木,沒有一位植物學家認為有必要研究每一株白樺。」
正在分理鮮花的卡捷琳娜此時抬起疑惑的眼睛來望巴扎羅夫,但遇著他一掃而過的目光,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搖了搖頭。
「森林中的樹木,」她把巴扎羅夫的比喻重複說了一遍。「那麼,照您看來,人就不分聰明愚蠢或者善良凶惡了?」「有區別,就同人分成健康人和病人那樣。肺病患者的肺與我們有所不同,雖然原來的結構並無區別。我們能大致知道肉體上的病患,而精神上的病患來自不良的教養,來自塞滿人們頭腦的種種譫妄,一句話,來自糟糕的社會,改造好社會,病根也就清除乾淨了。」
巴扎羅夫的說話樣兒像是告訴對方:「信由你,不信也由你,我反正就這麼個看法!」他的手指慢慢地捋着連鬢鬍子,他的眼睛在朝着牆角打轉。
「您是說,社會一旦得到改造,也就沒有笨人和壞人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問。
「在合理的社會裡人都一樣,聰明愚蠢也罷,和善厲害也罷。」
「是呀,我明白,因為所有人的脾臟都一樣。」
「正是這樣,夫人。」
奧金左娃轉而問阿爾卡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您的意見呢?」「我同意葉夫根尼的觀點,」他回答。
卡捷琳娜掀起眼帘朝他一瞥。
「先生們,你們的話使我感到驚訝,」奧金左娃說道,「今後再繼續討論吧,我聽到姨媽正在走來,喝茶時間到了,我們應該饒恕她的耳朵。」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的姨母,也就是XXX 公爵小姐,原來是一個瘦小女人,長一張皺成一團的臉,一對獃頓頓的凶狠眼睛,披一頭假髮。她進來後,向客人微微彎了彎腰算作行禮,便坐進除她外誰都無權占坐的天鵝絨大靠椅。卡捷琳娜搬了張小凳子放到她腳下,她沒說謝,連瞧也沒瞧卡捷琳娜一眼,只是黃披巾底下的手微微動了動。黃披巾把她虛弱的身體几乎全掩沒了。
老公爵小姐喜歡黃色,連她包發帽的帶子也是鵝黃色的。
「姨媽,您休息得好嗎?」奧金左娃提高聲音問。
「這條狗又進來了,」老人用嗔怪代替了回答。菲菲猶疑地朝着她剛走兩步,被她發現了,當即嚷道:「去,去!」卡捷琳娜喚過菲菲,為它打開門。
菲菲以為要帶它去散步,高興地衝出門外,可是,它看到自己被孤零零地關在門外,於是用它的爪子抓門,嘴裡發出狺狺的吠聲。就在老公爵小姐皺起眉尖、卡捷琳娜正待開門的當兒..「我想茶該準備好了,」奧金左娃啟口道,「請吧,先生們!姨媽,我們去用茶。」
老公爵小姐費力地從椅子裡站起來,领頭走出客廳。眾人隨着她走進了餐室。穿制服的小僕人嘩一聲拉開放有軟墊的神聖扶手椅,讓老公爵小姐坐下。卡捷琳娜斟茶,她把第一盞,也就是鎸有族徽的茶杯捧給了她。老太太放了些蜂蜜在茶杯裡(她認為茶裡放糖是罪過,而且也是浪費,雖然買糖不用她掏一個子兒),驀地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伊凡公闕(爵)的信裡寫了些什麼?」誰都不回答。巴扎羅夫和阿爾卡季很快就猜出來了,別看對她那麼恭敬,其實沒人把她真的放在心上。「只是拿公爵的名號來裝門面,」巴扎羅夫暗暗想。喝過茶,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建議出去散步,不料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於是除老公爵小姐外所有的人仍回到客廳。這時喜歡玩牌的鄰居來了,他名叫波爾菲裡·普拉托內奇,花白頭髮,胖胖的,一雙矮腿子彷彿是刨床上由刨刃兒刨的,但很懂得禮貌,會逗人發笑。與巴扎羅夫說話說得最多的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此時問他,是否願一起玩一種老式的普列費蘭斯紙牌遊戲,巴扎羅夫同意了,他說他將來要當縣城醫生,眼下學點本領作些準備。
「您可要小心,」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提醒他:「我和波爾菲裡·普拉托內奇會叫您大敗虧輸的。」接着又對她妹妹說:「而你,卡捷琳娜,為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彈個曲子聽吧,他喜愛音樂,我們順便也好聽聽。」
卡捷琳娜不太樂意似的向鋼琴走去。阿爾卡季喜愛音樂,此時卻也不太樂意,只好跟着她去,他覺得奧金左娃是故意支開他,而他,一如同齡的年輕人那樣,心底激蕩着一種朦朧的、彷彿有所渴求的感情。這種感情乃是愛情的萌芽。卡捷琳娜打開鋼琴蓋,也不瞧阿爾卡季一眼,只低聲問:「給您彈什麼呢?」「彈您想彈的吧,」阿爾卡季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