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老爺。我們在砍一棵枵樹,他站在一旁看……站着,站着,就到井邊打水去,大概是想喝水。突然間穢樹軋軋地響起來,直對著他倒下來。我們朝他大聲喊:快躲開、快躲開、快躲開……要是他從旁邊一閃就好了,可是他直着往前跑……準是嚇慌了。襻樹樹梢就壓住了他。天知道為什麼這棵樹倒得這麼急……興許是樹心已爛透了。」
「你是說把馬克西姆砸壞了?」
「砸壞了,老爺。」
「死了嗎?」
「沒有,老爺,還活着呢——可是他的腿和胳膊都砸斷了呀。我就是跑去請謝利韋斯特奇大夫的。」
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吩咐甲長騎馬到村裡請謝利韋斯特奇。自己則快馬加鞭地奔向伐木地點……我也跟着他去。
我們看見可憐的馬克西姆躺在地上。十來個莊稼人圍在他的身旁。我們下了馬。他几乎沒有痛苦地哼哼,偶爾速把眼睛睜得老大,好像很驚異地瞧瞧周圍,咬咬鐵青的嘴唇……他的下巴在顫抖,頭髮粘在額頭上,胸部忽快忽慢地起伏着:他快要死了。一棵年輕椴樹的淡影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晃動着。
我們彎下腰看他。他認出了阿達爾利翁.米海雷奇。
「老爺,」他以聽不大清的聲音說起話來,「您派人……去請……牧師吧……上帝……懲罰我……腿、胳膊都砸斷了……今天……是禮拜天……可是我……可是我……卻沒有讓弟兄們歇着。」
他沉默了一會。他憋得喘不上氣。
「請把我的錢……交給我老婆……我老婆……扣掉欠的……奧尼西姆清楚……我欠了……誰的錢……」
「我們已派人去請大夫了,馬克西姆,」我那鄰里說,「也許你還不會死的。」
他想要睜開眼睛,使勁地揚了揚眉毛和眼瞼。
「不,我就會死的。瞧……死神來了,她來了,瞧……弟兄們.如存對不住的地方,請大夥原諒吧……」
「上帝會原諒你的,馬克西姆‧安德列伊奇,」在場的莊稼人以低沉的聲音一起說,並脫下帽子,「請你原諒我們。」
他猛然絶望地搖了搖頭,愁苦地鼓起了胸,又癟了下去。
「總不能讓他死在這兒吧,」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大聲地說,「弟兄們,把那邊大車上的蓆子拿過來,咱們把它抬到醫院去。」
有兩三個人向大車跑過去
「昨天……我在瑟喬夫村的……葉菲姆那裡……」這個就要死去的人口齒不清地說,「買下一匹馬……已付了定錢……那馬算是我的了……也把它……交給我老婆……」
幾個莊稼人把他抬放到蓆子上……他全身痙攣起來,像一隻中了彈的鳥兒,隨之便僵直了……
「死了,」莊稼人們低沉地說。我們默默地上了馬,就離去了。可憐的馬克西姆的死使我陷入了沉思。俄羅斯莊稼人死得好
奇怪呀!他們臨死前的心情既不能說是坦然的,也不能說是無動于衷;他們的死像是執行一種儀式:又冷靜又簡單。幾年前,我的另一個鄰近村子裡,有一個莊稼人在烘禾房裡被火嚴重燒傷了。(他本來就會死在烘禾房裡了,恰好有個城裡人路過,把這個燒得半死的人拖了出來:是那個人先讓自己在一桶水裡浸一身水,然後跑去打開那燒着的屋檐下的門。)我到他家裡去看他。屋子裡又黑又悶,煙氣騰騰。我問,燒傷病人在哪兒‧「那邊,老爺。在炕上,」一個極悲傷的婆娘拖着腔回答我。我走過去,看見那莊稼人躺着,蓋着一件皮襖,費勁地喘着氣。「你感覺怎麼樣?」燒傷病人在炕上掙扎着想起來,可遍體是傷,命在旦夕。「你躺着、躺着、躺着……怎麼樣‧好些不‧…當然不妙呀,」他說。「很疼嗎?」他沒有作聲。「不需要什麼嗎?」又沒有回答。「要不要喝點茶?」
「不要。」我走開一點,坐在凳子上。我坐了一刻鐘,坐了半小時——屋子裡死一般沉寂。在屋角裡,在神像下邊的桌子旁,躲着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她在啃麵包。母親有時朝她嚇唬一下。過道里有人走動、發出響聲,還有人在說話;弟媳婦在切白菜。「啊,阿克西尼婭!」病人終於說話了。「要什麼‧…‘給點克瓦斯,阿克西尼婭端來克瓦斯給他。又是一陣沉默。我低聲問:“他進過聖餐了嗎?」
「進過了。」看來是,一切都安排妥了:只是在等他嚥氣。我受不住了,便出來了……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我順便到紅山村醫院去看望一位熟人,他是那裡的醫士,名叫卡皮東,也是個獵迷。
這所醫院原先是地主家廂房;它是女地主親自創辦的,或者說,是她叫人在門上方釘了塊藍色牌子,牌上寫着“紅山醫院,,幾個白色的字,又親手交給卡皮東一個精美的本子,讓他作為登記病人的名字之用。在這本子的頭一頁上,這位慈善女地主手下一個諂媚者和仆從題上了以下的詩句:
Dans ces beaux lieux,oh r
69ne l’a
1169resse,Ce temple rut ourert par la Beaut
6;
De VOS seigneurs admirez la tendresse.Bons habitants de Krasnogori
另有一位士紳又在下邊附上一句:
Et moi aussi aime la nature!Jean Kobyliatniko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