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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嚴格的哲學的觀點來看,杜威的工作的重要性主要在於他對傳統的「真理」概念的批評,這個批評表現在他稱之為「工具主義」的理論中。大多數專業哲學家所理解的真理是靜止而定局的、完全而永恆的;用宗教術語來說,可以把它與神的思維同一化,與我們作為理性生物和神共有的那種思維同一化。真理的完美典型就是九九乘法表,九九表精確可靠,沒有任何暫時的渣滓。自從畢達哥拉斯以來,尤其自從柏拉圖以來,數學一向跟神學關連在一起,對大多數專業哲學家的認識論有了深刻影響。杜威的興趣不是數學的而是生物學的興趣,他把思維理解為一種進化過程。當然,傳統的看法會承認人所知的逐漸多起來,但是每件知識既得到之後,就把它看成最後確定的東西了。的確,黑格爾並不這樣來看人類的知識。他把人類的知識理解為一個有機整體,所有部分都逐漸成長,在整體達到完全之前任何部分也不會完全。但是,雖然黑格爾哲學在杜威青年時代對他起過影響,這種哲學仍然有它的「絶對」,有它的比時間過程實在的永恆世界。這些東西在杜威的思想中不會有地位,按杜威的思想,一切實在都是有時間性的,而所謂過程雖然是進化的過程,卻不是像黑格爾講的那種永恆理念的開展。
到此為止,我跟杜威意見一致。而且我和他意見一致的地方還不止於此。在開始討論我和他意見相左之點以前,關於我個人對「真理」的看法我要略說幾句。
頭一個問題是:哪種東西是「真的」或「假的」呢?最簡單不過的答案就是:句子。「哥倫布在
1492年橫渡了大洋」是真的;「哥倫布在
1776年橫渡了大洋」是假的。這個答案是正確的,但是不完全。句子因為「有意義」,依情況不同或真或假,而句子的意義是與所用的語言有關的。假如你把關於哥倫布的一個記述譯成阿拉伯文,你就得將「
1492年」改換成回曆紀元中相當的年份。不同語言的句子可以具有相同的意義,決定句子是「真」是「假」的不是字面,而是意義。你斷言一個句子,你就表達了一個「信念」,這信念用別種語言也可以同樣表達得好。「信念」無論是什麼,總是「真的」或「假的」或「有幾分真的」東西。這樣就迫使我們不得不去考察「信念」。
可是一個信念只要相當簡單,不用話表達出來也可以存在。不使用言語我們便很難相信圓周和直徑的比大約是
3。
14159,或相信凱撒決心渡過盧必康河時決定了羅馬共和政體的命運。但在簡單的情況,不表諸言語的信念是常見的。例如,假設當你下樓梯時關於什麼時候下到了底這件事你出了錯:你按照適合于平地的步態走了一步,撲通一交跌下去。結果大大嚇了一跳。你自然會想,「我還以為到了底呢」,其實你方纔並沒有想著樓梯,不然你就不會出這個錯了。你實際還沒有下到底,而你的肌肉卻照適合于到底的方式作了調節。
閙出這個錯誤的與其說是你的心,不如說是你的肉體——至少說這總是表達已發生的事情的一個自然講法。但事實上心和肉體的區別是個不清不楚的區別。最好不如談「有機體」,而讓有機體的種種活動劃歸心或肉體這件事懸置不決。那麼就可以說:你的有機體是按照假使原來到了底層就會適宜、但實際上並不適宜的方式調節了。這種失于調節構成了錯誤,不妨說你方纔抱有一個假信念。
上述實例中錯誤的‧檢‧驗為‧驚‧訝。我以為能檢驗的信念普遍可以這樣講。所謂‧假信念就是在適當情況下會使抱有那信念的人感到驚訝的信念,而‧真信念便沒有這種效果。但是,驚訝在適用的場合下雖然是個好的判斷標準,卻表示不出「真」、「假」二詞的‧意‧義,而且它也並不總適用。假設你在雷雨中走路,心裡念叨「我料想我根本不會遭雷殛」。緊接着你被雷殛了,可是你不感到驚訝,因為你一命嗚呼了。假使有朝一日果然如詹姆士‧靳斯爵士似乎預料的那樣,太陽炸裂了,我們全都要立即死亡,所以不會驚訝,但是如果我們沒料到這場巨禍,我們全都出了錯誤。這種實例說明真和假的客觀性:真的(或假的)事物是有機體的一種狀態,但是一般說根據有機體外部發生的事件而是真的(或假的)。有時候要確定真和假能夠進行實驗檢驗,但有時候不能進行;如果不能進行,仍有旁的手段,而且這種手段還很重要。
我不再多闡述我對真和假的看法,現在要開始研討杜威的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