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頁
就大體上講,我們可以說直到亞里士多德為止的希臘哲學表現城邦制所特有的思想情況;斯多葛哲學適合世界性的專制政治;經院哲學是教會組織的精神表現;從笛卡爾以來的哲學,或者至少說從洛克以來的哲學,有體現商業中產階級的偏見的傾向;馬克思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是近代工業國家所特有的哲學。我覺得,這一點既真實也很重要。不過,我認為馬克思有兩點是錯誤的。第一,必須加以考慮的社會情況有經濟一面,同樣也有政治一面;這些情況同權力有關,而財富只是權力的一個形式。第二,問題只要一成為細節上的和專門性的,社會因果關係大多不再適用。這兩點反對意見中頭一點,我在我寫的《權力》(Power)一書中已經講過了,所以我不准備再談。第二點和哲學史有比較密切的關係,我打算就它的範圍舉一些實例。
先拿共相問題來說。討論這個問題的最初是柏拉圖,然後有亞里士多德、有經院哲學家、有英國經驗主義者、還有最近代的邏輯學家。否認偏見對哲學家們關於這個問題的見解有了影響,是說不過去的。柏拉圖受了巴門尼德和奧爾弗斯教的影響;他想要有一個永恆世界,無法相信時間流轉有終極實在性。亞里士多德比較偏經驗主義,毫不厭惡現實的平凡世界。近代的徹底經驗主義者抱有一種和柏拉圖的偏見正相反的偏見:他們想到超感覺的世界就覺得不愉快,情願盡一切努力避免必得相信有這樣的世界。但是這幾種彼此對立的偏見是長久存在的,同社會制度只有比較遠的關係。有人說愛好永恆事物是靠旁人的勞動為生的有閒階級的本色。
我看這未必正確。艾比克泰德和斯賓諾莎都不是有閒紳士。反之,也可以極力說,把天堂當成一個無所事事的場所的想法,是那些只求休息的疲累勞工的想法。這樣的辯論能夠無止境地進行下去,毫無結果。
另一方面,如果注意一下關於共相的爭論的細節,便知道雙方各能作出一些對方會承認為確實的論據。在這個問題上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的某些批評,差不多已經普遍為人認可了。在最近,固然還沒有得出決斷,可是發展起來一個新的專門技術,解決了許多枝節問題。希望不太久以後,邏輯學家們在這個問題上可以達到明確的意見一致,這也不是不合理的。
再舉第二個實例,我們來看本體論論證。如前所述,這個論證是安瑟勒姆首創的,托馬斯‧阿奎那否定它,笛卡爾承認它,康德駁斥它,黑格爾使它又複舊。我認為可以十分斷然地講,由於對「存在」概念進行分析的結果,現代邏輯已經證明了這個論證是不正確的。這不是個人氣質的問題或社會制度的問題;而是一個純粹專門性問題。駁倒這個論證當然並不構成認定其結論(即神存在)不對的理由;假使構成這種理由,我們就無法設想托馬斯‧阿奎那當初會否定這個論證了。
或者,拿唯物主義這個問題來說。「唯物主義」是一個可以有許多意義的字眼;我們講過馬克思根本改變了它的含義。
關於唯物主義究竟對或不對的激烈論爭,從來主要是依靠避免下定義才得以持續不衰。這個名詞一下出定義,我們就會知道,按照一些可能下的定義,唯物主義之不對是可以證明的;按照某些別的定義,便可能是對的,固然沒有確切理由這樣認為;而再按照另外一些定義,存在着若干支持它的理由,只不過這些理由並不確鑿有力。這一切又是隨專門性考慮而定,跟社會制度沒有絲毫關係。
事情的真相其實頗簡單。大家習慣上所說的「哲學」,是由兩種極不同的要素組成的。一方面,有一些科學性的或邏輯性的問題;這些問題能夠用一般人意見一致的方法處理。另一方面,又有一些為很多人熱烈感興趣、而在哪一方面都沒有確實證據的問題。後一類問題中有一些是不可能超然對待的實際問題。在起了戰爭時,我必須支持本國,否則必定和朋友們及官方都發生痛苦的糾紛。向來有許多時期,在支持公認的宗教和反對公認的宗教之間是沒有中間路線的。為了某種理由,我們全感到在純粹理性不過問的許多問題上不可能維持懷疑的超然態度。按哲學一詞的極其通的意義講,一套「哲學」即這種超乎理性以外的諸決斷的一個有機總體。就這個意義的「哲學」來說,馬克思的主張才算基本上正確。但是,甚至按這個意義講,一套哲學也不單是由經濟性的原因決定的,而且是由其他社會原因決定的。特別是戰爭在歷史因果關係上參與作用;而戰爭中的勝利並不總歸於經濟資源最豐富的一方。